第十講 創作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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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變,曲有微情。

    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

    或襲故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

    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

    譬猶舞者赴節以投袂,歌者應弦而遣聲。

    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

     “曲有微情”,“曲”,委屈詳盡;“曲有”,無所不有。

    “情”在寫之前,為創作的動機;寫出後,為作品的内容。

     “或言拙而喻巧”,莊、孟二子,此等處最多,非真拙,蓋因其理過精深,故文字不免晦澀,故須喻巧。

    深人無淺語,就好像笨,實非笨,是我們太浮淺。

     “或理樸而辭輕”,可用胡适之先生論文深入淺出之言為注。

    于此不願以宋儒語錄為代表,宋儒語錄模仿禅宗語錄。

    禅宗有幾位大師語錄很好。

    不讀,我們也能成很好文章;若讀之,欲能得為文之助,相當費勁。

    如: 那樹上自生的木杓,你也須自去作個轉變始得。

     (《宛陵錄》黃檗希運語)[1] 又如: 問他自家屋裡事,十個倒有五雙不知。

     (《大慧語錄》大慧宗杲禅師語)[2] ——隻會說長道短,對别人了如指掌,洞若觀火。

    此語真是理樸辭輕,宋人語錄便沒這勁。

     “或襲故而彌新”,這真難,隻有魯迅先生偶爾有之。

     “或沿濁而更清”,難以舉例。

    《紅樓夢》中頭等階級人不算,其二、三等使女言語中往往有之,如春燕說“我又沒燒胡了洗臉水”[3]。

     “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二句是就讀者言。

     “譬猶舞者赴節以投袂,歌者應弦而遣聲。

    ”“節”,舊戲裡所說家夥眼兒。

    “赴節以投袂”,很難到此地步,而文學創作非到此不可,不做到如此,都是無罪扛枷,都不能如丘吉爾(Churchill)[4]所說使創作成為娛樂;如此地步,方能知法守法,神明于法。

    即佛家所謂戒、定、慧,到慧才皆大歡喜、大自在,到此功行圓滿。

    魯迅有時自己别扭自己,此亦他偉大處之一。

    他自己說寫文章如擠牛奶,但有時真得大自在,如寫阿Q偷蘿蔔。

    “八家”中韓、柳很少到此境界;反之,歐陽、大蘇倒往往有此境界。

    歐浮淺,如《醉翁亭記》,有什麼可取?若有一點可取,便是“赴節以投袂”。

    如此之文,不可無一,不可有二,隻是内容太空。

    餘自謂讀文頗得力于歐陽修,歐文确有其好處,但不願同學讀,恐成守株待免、刻舟求劍。

    東坡尺牍、筆記亦往往有此境界。

     “是蓋輪扁所不得言”——陸氏此文此一節,蓋亦到此境界。

     普辭條與文律,良餘膺之所服。

    練世情之常尤,識前修之所淑。

    雖濬發于巧心,或受于拙目。

    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

    同橐籥之罔窮,與天地乎并育。

    雖紛藹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

    患挈瓶之屢空,病昌言之難屬。

    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

    恒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

    懼蒙塵于叩缶,顧取笑乎鳴玉。

     我們讀書、作文、做人,不可不知慚愧,但還得自信。

    自信,不是自是(自是,不對也覺得對);知慚愧,不是氣餒。

    “受于拙目”,難道因别人笑就不這麼做了?非有自信不可。

    何以能自信?因我“識前修之所淑”。

     [清]陶琛《歐陽修像》 “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瓊敷”、“玉藻”,好的材料。

    愈用而愈出,舉手投足、耳聞目見,皆可入文章,都是好材料。

    空泛地生活,自然不知其味,如豬八戒吞人參果。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

     惡木豈無陰,壯士多苦心。

     (陸士衡《猛虎行》) 陸乃抒情詩人,而詩不甚佳,餘幼時即喜此四句,後讀過他的全集,但仍隻喜此四句。

    陸氏不論寫什麼,總是抒情的情調,但怪的是他寫不到詩裡去,反能寫到文裡來。

    他有抒情詩人的天才,但寫詩時總不能運轉自如,他的詩情都用到文裡去了。

    如此可知他寫《文賦》中間一段是多麼苦痛,因中間一段寫文體修辭,都是客觀的,抒情詩人都是主觀的,寫客觀不易。

    創作經驗是主觀的,所以使上本事了。

    說時内容固然到家,而文章美也表現得好(這不論古今中外,白話文也如此)。

    陸氏文甚至比詩還抒情詩味。

     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

    來不可遏,去不可止。

    藏若景滅,行猶響起。

    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

    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

    紛葳蕤以遝,惟豪素之所拟。

    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

    兀若枯木,豁若涸流。

    攬營魂以探赜,頓精爽于自求。

    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

    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

    雖茲物之在我,非餘力之所戮。

    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若夫應感之會”,“感”——内,感非偶然;刺激——外;“應感”——内外會。

     “通塞之紀”,“通”,靈感來;“塞”,靈感不來。

     “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思”如“風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