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集卷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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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

    元歎之詩,為一世之所宗。

    則夫别裁僞體,使學者志于古學而不昧其所從,元歎之責也。

    餘故于元歎之刻其詩而舉以告之,且以為學元歎之詩者告焉。

    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卿辟之。

    本朝之學詩者三變,而榛蕪彌甚,元歎之不辭而辟之者,何也? (黃子羽詩序) 近代之學詩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

    其哆口稱漢、魏,稱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漢、魏、盛唐而已矣。

    自弘治至于萬曆,百有餘歲,空同霧于前,元美霧于後。

    學者冥行倒值,不見日月。

    甚矣!兩家之霧之深且久也!以餘所見,才人志士,踔厲風發,可以馳驟古人者多矣。

    惟其聞見習熟,抑沒于兩家之霧中,而不能自出,如昔人所謂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者。

    夫是以少而眩,長而堅,老而無成,而終不自悔也。

    吾友何季穆,少而稱詩,篇帙甚富。

    病亟,屬其友盡焚之,曰:“無以隻字留人間也。

    ”季穆之才,踔厲風發,可以馳驟古人,而不能自解免于兩家之霧。

    然其少而眩,長而不自堅,已而大悔之,而自恨其無及。

    吾以此益歎季穆,而深惜其無所成也。

    子羽少與季穆遊,遂喜為歌詩。

    季穆沒而子羽之詩始出。

    蓋子羽之詩成,而季穆不及見也。

    子羽之稱詩未久,而舉世擊排李、王,适會其解駁穿漏之時。

    是故子羽之才之學,于季穆實相伯仲;而其為詩也,後發而先至。

    以其早脫兩家之霧,而祈向于古人,無所謂下劣詩魔入其肺腑者也。

    子羽之為人,貌婉而神清,氣和而志厚。

    淡聲色,薄滋味,寡氣矜,畏榮進。

    天實遵養之以資其為詩。

    子羽之詩之成也,将自今日始。

    若夫李、王之後,詩家之霧四塞,解駁穿漏,未有其時。

    而其不眩而自堅者,吾未之見也。

    吾老矣,自恨無以易世,然尚當與子羽極論之。

    甲戌中秋序。

     (華聞修詩草序) 蘇子瞻《惠山泉詩》雲:“茲山定空中,乳水滿其腹。

    遇隙則發見,臭味實一族。

    ”餘嘗持此以論詩,以謂古人之詩,奇正濃淡,萬有不齊,要其空中滿腹,遇隙而發見則一也。

    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足以灌一畦,求其瓶罂走海内,豈可得乎? 梁溪華聞修讀書惠山之下,朝夕焚香煮茗,酌泉而賦詩。

    餘語客曰:“子知聞修之詩乎?是子瞻之所以評惠泉者也。

    ”客曰:“何以征之?”餘曰:“以秦少遊之言征之。

    少遊之論泉曰:泉者,山之精氣所發也。

    岸湖之山,有所誘而不克以為泉;岸江之山,有所脅而不暇以為泉。

    今之為詩者,聲利釣心,繁華铄骨,壯氣攻其中,而偾盈張其外。

    其為誘且脅也亦多矣。

    聞修布衣疏食,蕭閑淡止,無所誘以越散其神,無所脅以虧疏其氣,山川之映發,友朋之伸寫,意行而卧遊,酒悲而夢愕,皆用以資為詩。

    如是而詩不大昌者,未之有也。

    且子之酌斯泉也,取其白泥赤印,供水符而走傳遽者乎?抑取其冰牙雪齒,鳴松風而潑石鼎者乎?語有之: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泉之出山而濁者,誘與脅使之也。

    子欲知聞修之詩,取之于斯泉足矣,而他何征焉?”客曰:“善哉!子之言詩。

    雖然,以此品泉,殆陸鴻漸、張又新之所未及也。

    ” (越東遊草引) 梁溪黃心甫,渡娥江,薄遊東嘉,登池上樓,出西射堂,訪南北白岸亭,遊華蓋山。

    已而越酋溪,上天台,踐滑石,臨石梁而後返。

    出其記遊詩文以示餘。

    餘嘗聞吳中名士語曰:至某地某山,不可少一遊。

    遊某山,不可少一記。

    馮元成每遊名山,具驺從,盛服危坐僧院,聲如放衙,屬其門客亻兼從曰:為我探某石某泉,供我作記。

    今杭城刻名山記累積充幾案,皆元成之流耳。

    心甫之遊,以青鞋布襪軍持漉囊為供億,以高人逸老山僧樵客為伴侶,以孤情絕苦吟小飲為資糧,與山水之性情氣韻,自相映發。

    蓋必如心甫而後可以言遊,必如心甫之記遊而後可以言詩文也。

    嘗讀杜詩《再遊何将軍園林》,皆與鄭廣文俱。

    杜吟詠累日,而廣文無一言酬和。

    向平婚嫁既畢,因遊五嶽,迄今五嶽無向平隻字。

    古之通人,其志意高遠,豈今世可幾及哉?餘去年遊黃山,不自量度,作紀遊一卷。

    既而大悔之。

    讀心甫之詩文,書之以志吾悔,且以谂世之好遊者。

     (曾房仲詩叙) 泰和曾棠芾先生,有才子曰房仲,敏而好學,以應舉之隙攻比興,不遠四千裡,再拜遣使,奉其尊人之簡牍,鹹緻其詩若幹首,以求是正于餘,且請為序。

     餘讀其詩,風氣警遒,興寄婉惬,雲霞風雨,含吐于行墨之間,刿目玺心,扌舀擢胃腎,戛戛乎去故而就新也,皇皇乎經營将迎,如恐失之也。

    房仲之于詩,可謂能矣。

    其求之斯已勤,而得之斯已艱矣。

    餘固非知詩者也,操斧于班、郢之門,亦已難乎?餘蓋嘗奉教于先生長者,而竊聞學詩之說。

    以為學詩之法,莫善于古人,莫不善于今人。

    何也?自唐以降,詩家之途轍,總萃于杜氏。

    大曆後以詩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

    韓之《南山》,白之諷谕,非杜乎?若郊若島,若二李,若盧仝、馬┆之流,盤空排,橫從谲詭,非得杜之一枝者乎?然求其所以為杜者,無有也。

    以佛乘譬之,杜則果位也,諸家則分身也。

    逆流順流,随緣應化,各不相師,亦靡不相合。

    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

    向令取杜氏而優孟之,饬其衣冠,效其颦笑,而曰必如是乃為杜,是豈複有杜哉?本朝之學杜者,以李獻吉為巨子。

    獻吉以學杜自命,聾瞽海内。

    比及百年,而訾獻吉者始出,然詩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謂不善學也。

    夫獻吉之學杜,所以自誤誤人者,以其生吞活剝,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為杜也。

    今之訾獻吉者,又豈知杜之為杜,與獻吉之所以誤學者哉?古人之詩,了不察其精神脈理,第抉レ一字一句,曰此為新奇,此為幽異而已。

    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者,一切抹殺,曰此陳言腐詞而已。

    斯人也,其夢想入于鼠穴,其聲音發于蚓竅,殚竭其聰明,不足以窺郊、島之一知半解,而況于杜乎?獻吉輩之言詩,木偶之衣冠也,土之文繡也。

    爛然滿目,終為象物而已。

    若今之所謂新奇幽異者,則木客之清吟也,幽冥之隐壁也。

    縱其凄清感怆,豈光天化日之下所宜有乎?嗚呼!學詩之敝,可謂至于斯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