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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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台會語(五) “讀介甫書,見其凡事歸之法度,此是介甫敗壞天下處。

    堯舜三代雖有法度,何嘗專恃此?當時辟介甫者,無一人就法度中言其失,但雲喜人同己、祖宗之法不可變,介甫才高,如何便服?”或問:“介甫比商鞅何如?”答雲:“商鞅是腳踏實地,亦不問王伯,立定規模,隻要事成。

    介甫慕堯舜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實地,故所成就者王不成、伯不就。

    ” 介甫人品清高,一切勢利撼他不動,隻是不知學,所以執己愈堅、害天下愈大。

     存養是主人,點檢是奴仆。

     學問得主,百體自然聽命。

    如主人在堂,奴仆自然不敢放縱。

    若隻以點檢為事,到底隻成東滅西生,非存養本然之功也。

     這裡是刀鋸鼎镬的學問。

     須舍得性命,無些子可湊泊處,方是刀鋸鼎镬工夫。

     學者要知所好。

    此道甚淡,人多不知好之,隻愛事骨董。

    朋友相資,須助其知所好者,若引其外,即非也。

     道如玄酒,天下之至味存焉,有滋味便是欲。

    人不好淡,卻隻好鬧熱,一切逐外。

    有精神可逞,皆鬧熱心也。

     人心有消殺不得處便是私意,便去引文牽義為證、為靠。

     隻是咽喉下不肯着此一刀,舍不得性命,所以引文義容他出路。

    若當下舍得,不為姑容,便是入微功夫。

     算穩底人好,然又無病生病;勇往底人好,然又一概去了。

    然欲勇往底人較好,算穩底人,有難救者。

     算穩之人似狷,勇往之人似狂。

    算穩底人少過,自謂可以安頓此身,未嘗有必為聖之志,須激勵他,始肯發心。

    不然,隻成鄉黨自好者而已,所以難救。

    勇往底雖多過,卻有為聖之志,若肯克念慎終,便可幾于中行。

    孔子思狂,不得已而次及于狷,亦此意也。

     學者大率有四樣:一雖知學路,而恣情縱欲不肯為;一畏其事大且難,不為;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謂能知。

     見得良知自無四者之病。

    良知自有天則,縱恣不肯為,隻是違了天則。

    良知不學不慮,為之在我,何畏之有?良知即是入聖之路,求則得之,非有待于外也。

    知與未知,良知瞞不得些子。

    未知而自謂能知,是自欺也。

    是故良知之外無學矣。

     夫子曰:“知德者鮮矣。

    ”臯陶言亦行有九德,乃言曰:“載采采。

    ”事固不可不觀,畢竟是末。

    不于其德,而徒繩檢于其外行與事之間,使人作僞。

     德不可以僞為。

    若論事,小人有才者皆能辦。

    觀人者不于其德,徒在事上繩檢,是舍本而逐末也。

     古人精神不閑用,不做則已,一做便不徒然,所以做得事成。

    須要一切蕩滌,莫留一些方得。

     精神不凝聚則不能成事。

    今欲凝聚精神,更無巧法,隻是将一切閑浪費精神徹底勿留些子,盡與蕩滌,全體完複在此,觸機而應,事無不成。

    是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

    故曰:“心之精神謂之聖。

    ” 撫州拟岘台會語(六) 莫厭辛苦,此學脈也。

     今人類以快活為學,不知快活從辛苦中來根基始實,始不涉虛見。

    古雲:不是一番寒徹骨,争得梅花撲鼻香。

    此言可以喻道。

    才有厭心,便是廢學。

     因陰晴不常言人之開塞:“若無事時有塞亦無害,忽有故而塞,須理會方得。

    ” 人心無事時,有開有塞,乃是氣機相乘,徐以待之,自複。

    若有故而塞,即是習氣世情忽來填障,要須追尋來曆,徹底掃蕩,方得開霁。

    不然,習緣愈積,情境愈熟,暗中埋沒,卒難廓清,不可不早覺而亟反也。

     老衰而後佛入。

     儒衰而後老入。

    老氏見周末文盛,故專就此處攻破儒術,以申其說。

    老氏類楊,佛氏類墨。

    逃墨而歸于楊,逃楊人歸于儒,其反正之漸如此。

     獅子捉兔捉象皆用全力。

     聖學遇事,無大無小,皆以全體精神應之,不然,便是執事不敬。

    善射者雖十步之近,亦必引滿而發,方是彀率。

    康節雲:“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

    ”須知三杯酒亦卻用揖讓精神,一局棋亦卻用征誅精神,方是全力。

     一友侍坐,象山遽起,亦起,象山曰:“還用安排否?” 此即是良知無思無為、自然之神應。

    學者于此識取,便是入聖血脈路。

     一友侍坐,無所問,象山謂曰:“學者能嘗閉目亦嘉。

    ”因此無事則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繼日,如此者半月,忽覺此心已複,澄瑩中立,竊異之。

    象山曰:“此理已顯也。

    ”友問:“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

    ” 識此便是仁體,此是聖學之胚胎。

    存此不息便是聖功。

    白沙所謂“靜中養出端倪”,亦此意。

    然此理不必專在瞑坐始顯。

    日用應感,時時存得此體,便是此理顯處,便是仁體充塞流行。

    象山因此友于瞑坐中有得,故指此以示之,在人善學而已。

     臯陶谟、洪範、呂刑乃傳道書也。

     臯陶兢業萬幾以代天工,洪範敬用五事以建皇極,呂刑敬忌以作元命,皆傳道之書。

     撫州拟岘台會語(七) 象山曰:“吾講學,問者無不感發,獨朱益伯鹘突來問,答曰:益伯過求,以利心求,故所求在新奇玄妙。

    ” 所求在新奇玄妙,于平安本色、近裡之言便不耐聽,此利心也。

    近來學者,其病多坐在此。

     人情物理之變何可勝窮?稷之不能審于八音,夔之不能詳于五種,可以理揆。

    伏羲之時未有堯之文章,唐虞之時未有成周之禮樂,非伏羲之智不如堯而堯舜之智不如周公。

    古之聖賢更續緝熙之際尚可考也。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堯舜之智而不遍物,若其标末,雖古之聖人不能盡知也。

    王澤既竭,利欲日熾,先覺不作,民心橫奔,浮文異端轉相熒惑,而為機變之巧者又為魑魅虺蜴其間。

    後世恥一物之不知,亦恥非其恥而恥心亡矣。

     古先聖賢無不由學。

    伏羲尚矣,猶以天地萬物為師,俯仰遠近,觀取備矣,于是始作八卦。

    孔子自謂:“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人生不知學,學而不求師,其可乎哉? 秦漢以來,學絕道喪,世不複有師,至宋始複有師。

    學道者不求師,與求而不能虛心以聽,是乃學者之罪。

    學者知求師矣,能虛心矣,所以導之者非其道,師之罪也。

    先師首揭良知之教以覺天下,學者靡然宗之,此道似大明于世。

    凡在同門,得于見聞之所及者,雖良知宗說不敢有違,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議攙和,紛成異見。

    有謂良知非覺照,須本于歸寂而始得。

    如鏡之照物,明體寂然,而妍媸自辨。

    滞于照,則明反眩矣。

    有謂良知無見成,由于修證而始全,如金之在礦,非火符鍛煉,則金不可得而成也。

    有謂良知是從已發立教,非未發無知之本旨。

    有謂良知本來無欲,直心以動,無不是道,不待複加銷欲之功。

    有謂學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體用。

    有謂學貴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無内外,而以緻知别始終。

    此皆論學同異之見,差若毫厘,而其謬乃至千裡,不容以不辨者也。

    寂者,心之本體,寂以照為用。

    守其空知而遺照,是乖其用也。

    見入井之孺子而恻隐,見呼蹴之食而羞惡,仁義之心,本來完具,感觸神應,不學而能也。

    若謂良知由修而後全,撓其體也。

    良知原是未發之中,無知無不知,若良知之前複求未發,即為沉空之見矣。

    古人立教,原為有欲設,銷欲正所以複還無欲之體,非有所加也。

    主宰即流行之體,流行即主宰之用,體用一源,不可得而分,分則離矣。

    所求即得之之因,所得即求之之證,始終一貫,不可得而别,别則支矣。

    吾人服膺良知之訓,幸相默證,以解學者惑,務求不失其宗,庶為善學也已。

     書曰:“思曰睿,睿作聖。

    ”孟子曰:“思則得之。

    ”為道切近而優遊,切近則不失己,優遊則不滞物。

     為學但當實緻其良知。

    此心于日用間,戕賊日少,光潤日著,聖賢垂訓、向以為盤根錯節、未可遽解者不過先得我心之同然,将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有不加思而得者矣。

    若固滞于言語之間,欲以失己滞物之智強探而力索之,方寸自亂,自蹶其本,非徒無益,而反害之。

    不可不慎也。

     或問象山學從何受,象山曰:“因讀孟子而自得之。

    ” 象山自信本心,終始受用在“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公案。

    雖因言而入,所自得者多矣。

    其論格物知在先,行在後,未離舊見。

    以為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沒于聲色富貴間,良心善性都蒙蔽了,如何便解有志?須先有知識始得。

    先師所謂議論開阖時有異者,皆此類也。

    蓋象山之學得力處全在積累。

    因誦“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太華岑”,先師曰:“此隻說得象山自家所見,須知涓流即是滄海,拳石即是泰山。

    ”此是最上一機,所謂無翼而飛,無足而至,不由積累而成者也。

    非深悟無極之旨,未足以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