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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泉證道紀 陽明夫子之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提四句為教法:"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學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

     緒山錢子謂:"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

    " 先生謂:"夫子立教随時,謂之權法,未可執定。

    體用顯微,隻是一機;心意知物,隻是一事。

    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

    蓋無心之心則藏密,無意之意則應圓,無知之知則體寂,無物之物則用神。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應,其機自不容已,無善可名。

    惡固本無,善亦不可得而有也。

    是謂無善無惡。

    若有善有惡則意動于物,非自然之流行,着于有矣。

    自性流行者,動而無動,着于有者,動而動也。

    意是心之所發,若是有善有惡之意,則知與物一齊皆有,心亦不可謂之無矣。

    " 緒山子謂;"若是,是壞師門教法,非善學也。

    " 先生謂:"學須自證自悟,比從人腳跟轉。

    若執着師門權法以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學也。

    " 時,夫子将有兩廣之行,錢子謂曰:"吾二人所見不同,何以同人?盍相與就正夫子?" 晚坐天泉橋上,因各以所見請質。

     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問。

    吾教法原有此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一下人立教。

    上根之人,悟得無善無惡心體,便從無處立根基,意與知物,皆從無生,一了百當,即本體便是工夫,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也。

    中根以下之人,未嘗悟得本體,未免在有善有惡上立根基,心與知物,皆從有生,須用為善去惡工夫随處對治,使之漸漸入悟,從有以歸于無,複還本體,及其成功一也。

    世間上根人不易得,隻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

    汝中所見,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見,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

    汝中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

    此是傳心秘藏,顔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洩時,豈容複秘?然此中不可執着。

    若執四無之見,不通得衆人之意,隻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無從接授。

    若執四有之見,認定意是有善有惡的,隻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無從接授。

    但吾人凡心未了,雖已得悟,仍當随時用漸修工夫。

    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聖,所謂上乘兼修中下也。

    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輕以示人。

    概而言之,反成漏洩。

    德洪卻須進此一格,始為玄通。

    德洪資性沉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

    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耳。

    " 自此海内相傳天泉證悟之論,道脈始歸于一雲。

     沖元會紀 己酉仲秋,先生偕緒山錢子攜浙徽諸友赴會沖元,合凡百餘人,相與紬繹參互,紀其語于左雲。

     先生曰:自先師提出本體工夫,人人皆能談本體說工夫,其實本體工夫須有辨。

    自聖人分上說,隻此知便是本體,便是工夫,便是緻;自學者分上說,須用緻知的工夫以複其本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廢其一,非緻也。

    世之議者或以緻良知為落空,其亦未之思耳。

    先師嘗謂人曰:"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

    "戒慎恐懼若非本體,于本體上便生障礙;不睹不聞若非工夫,于一切處盡成支離。

    蓋工夫不離本體,本體即是工夫,非有二也。

     今人講學,以神理為極精,開口便說性說命;以日用飲食聲色财貨為極粗,人面前便不肯出口。

    不知講解得性命到入微處,一種意見終日盤桓其中,隻是口說,縱令婉轉歸己,亦隻是比拟蔔度,與本來性命生機了無相幹,終成俗學。

    若能于日用貨色上料理經綸,時時以天則應之,超脫得淨,如明珠混泥沙而不污,乃見定力。

    極精的是極粗的學問,極粗的是極精的學問。

    精精粗粗,其機甚微,非真實用工之人,不易辨也。

     吾人今日講學,未免說話太多,亦是不得已。

    隻因吾人許多習聞舊見纏繞,隻得與剖析分疏。

    譬諸樹木被藤蔓牽纏,若非剪截解脫,本根生意終不條達。

    但恐吾人又在言語上承接過去,翻滋見解,為病更甚。

    須知默成而信,孔門惟顔子為善學。

    吾人既要學顔子,須識病痛,斬除得淨。

    不然,隻是騰口說,與本根生意原無交涉也。

     朋友中有守一念靈明處認為戒懼工夫,才涉語言應接,所守工夫便覺散緩。

    此是分了内外。

    一念靈明無内外、無方所,戒慎恐懼亦無内外、無方所。

    識得本體原是變動不居,不可以為典要,雖終日變化雲為,莫非本體之周流,自無此病矣。

     吾人學問,自己從入處,便是感動人樣子。

    從言語入者,感動人處至言語而止;從意想入者,感動人處至意想而止;從解悟入者,感動人處至解悟而止。

    若能離此數者,默默從生機而入,感動人處方是日新。

    以機觸機,默相授受,方無止法。

    此顔子所以如愚而未見其止也。

     吾人今日講學,先要一切世情淡得下,此是吾人立定腳跟第一義。

    《中庸》結末開口說個淡字,正是對病藥方。

    淡原是心之本體,有何可厭?惟心體上淡得下,便無許多濃酽勞攘,便自明白,便能知幾,可與入德,直入至無喜無怒、無聲無息。

    隻是淡到極處,立心為己,便是達天德根基。

    若起頭清脫不出,到底夾帶包藏,隻在世情上揀得一件好題目做,與孔門黯然日章家法,奚翅千裡! 與梅純甫問答 純甫梅子問狂狷之辨。

     先生曰:"古今人品之不同如九牛毛,孔子不得中行而思及于狂,又思及于狷。

    若鄉願則惡絕之,甚則以為德之賊。

    何啻九牛毛而已乎!狂者之意,隻是要做聖人,其行有不掩雖是受病處,然其心事光明超脫,不作些子蓋藏回護,亦便是得力處。

    如能克念,時時嚴密得來,即為中行矣。

    狷者雖能謹守,未辦得必為聖人之志,以其知恥不苟,可使激發開展以入于道,故聖人思之。

    若夫鄉願,不狂不狷,初間亦是要學聖人,隻管學成殼套:居之行之,象了聖人忠信廉潔;同流合污、不與世間立異,象了聖人混俗包荒。

    聖人則善者好之,不善者惡之,尚有可非可刺。

    鄉願之善,既足以媚君子,好合同處,又足以媚小人。

    比之聖人,更覺完全,無破綻。

    譬如紫色之奪朱,鄭聲之亂雅,更覺光彩豔麗。

    苟非心靈開霁、天聰明之盡者,無以發其神奸之所由伏也。

    夫聖人所以為聖,精神命脈全體内用,不求知于人,故常常自見己過,不自滿假,日進于無疆。

    鄉願惟以媚世為心,全體精神盡從外面照管,故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

    學術邪正路頭,分決在此。

    自聖學不明,世鮮中行,不狂不狷之習淪浃人之心髓。

    吾人學聖人者,不從精神命脈尋讨根究,隻管學取皮毛支節,趨避形迹,免于非刺以求媚于世,方且傲然自以為是,陷于鄉願之似而不知,其亦可哀也已。

    所幸吾人學取聖人殼套尚有未全,未至做成真鄉願,猶有可救可變之機。

    苟能自反,一念知恥即可以入于狷,一念知克即可以入于狂,一念随時即可以入于中行。

    入者出之,出者奴之,勢使然也。

    顧乃不知抉擇而安于其所惡者,不安于其所思者,亦獨何心哉?" 聞講書院會語 嘉靖甲寅春,先生赴江右之約,秋入武夷,曆鵝湖,返棹廣信,郡中有聞講書院之會,吉陽何子請先生往莅之。

    會約首揭陽明夫子《立志說》、"拔本塞源"一體論以示學的,每會輪一人講《四書》一篇以為參互體究之資。

    時,講《孟子》"道在迩而求諸遠"一章。

    講畢,諸生起問曰:"遠迩難易之旨究竟何如?諸生将緣此以精所學,期實體諸身心,非徒誦說而已也。

    " 先生曰:"講義中雲'性外無道,道外無事',兩言大略得之。

    其遠迩難易之說,尚為舉業舊見所纏,更須商量耳。

    夫道與事皆原于性,良知良能、不學不慮,天之性也。

    故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

    '取諸在我,不假外求,性外無學,性外無治。

    平天下者徵諸此而已。

    但聖學不明,聖人多務好奇慕外,反忽近而求諸遠,忽易而求諸難,不從真性上照察理會,終日經營于身心之外,貪多務博,談王說伯,拟古酌今,與凡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顯無不欲窮搜而極探之,以為所學在是矣。

    夫遠近難易,何莫非道?何莫非性命之所該?然道有本末,事有終始,為之須有次第。

    未有本固而末不茂者,未有始得而終不貫者。

    故曰:'君子之道,行遠必自迩;天下之事,圖難于其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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