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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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月六日的那一天,一大隊日本兵從豐台車站開了出來,前面一杆太陽旗子,隊伍後面拖着幾門大炮,最後是三個直挺挺騎在馬上的軍官。

    許多中國人被都趕開,讓隊伍過去。

    最後的一個騎馬的軍官,掀着上嘴唇的一撮小胡子,橫着眼睛向站台外的鐵軌看一眼,見那些中國人隻亂躲,心裡覺得非常高興。

    去年才隻說一聲失了一匹馬,就不費一兵一彈把中國二十九軍趕走到宛平去了,這些中國人就完全踏在自己的腳下,從此扼住了這平津鐵路的樞紐,抵住了這個繼續占領整個華北的重要根據地,而最感到愉快的是因此又升了一次官,管理了這一大隊的皇軍,這些像獵犬似的随時聽自己調遣的兵士。

    一個兵忽然掉了隊,他立刻把拳頭一舉做着要打的樣子,咆哮了一聲把那個兵吼回隊去。

    前面的兩個軍官都恭敬的看了他一眼,也罵了那兵幾句。

    他的臉色雖然怒得發紫,心裡卻是感到了自己的權力的愉快。

    他扭轉頭去向着北平那方望望,那才隻離幾十裡路的北平呵!那中國最肥而最龐大的北平呵!裡面有的是女人和财寶,隻消幾個鐘頭就可以完全占領了!他想到中國軍簡直是一些豬猡,一聽見皇軍的威名就吓得快走,現在如果喊一聲把北平拿來!他們也會趕快低頭雙手送來的,他想要是自己擔任的是占領北平的任務多好,功勞可以更大。

    然而自己所負的任務,卻是天天沿着這橫貫的鐵路,進向離此幾十裡路的宛平附近去作戰鬥演習,随時準備奪取那平漢鐵路的樞紐,奪取那宛平縣城和城外的盧溝橋,但他一想到這雖然不及北平,但卻是中國北部最後的一道命脈,是完成田中首相奏折上占領全中國計劃中的最重要的一着時,心裡也一樣是愉快的。

    他想隻要快點發動就好了!他于是把腰闆挺得更直些,抓緊辔頭,大喊一聲“加速前進!”隊伍就更快的沿着鐵道走起來了。

    一路上浩浩蕩蕩,繞過宛平城外的北面,越過鐵路向着盧溝橋西面的龍王廟前進。

     龍王廟周圍幾十裡的所有居民全都騷動起來了。

     王小二正在茅檐下修理鋤頭,他老婆慌慌張張跑來,一面喘着氣,一面喊道: “土生他爸唉!我剛才碰見胡家三少爺,就是那剛從北平回來的學生,他站在田邊跟大毛二毛他們說,謠言多得很了!” 王小二一下子放下鋤頭,吃驚的擡起頭來:“甚麼?” “謠言多得很了!”他老婆說,“說是鬼子要在我們這兒打仗了!怎辦呀!我們?唉,我的天呵!” 王小二急得皺起眉頭,歎一口氣: “嗨,這這這,他媽的!” 這時,絡腮胡子的張老疙疸從前面的高粱田走來,在揩着額頭上的汗水,他便搶前一步,大聲喊道: “張大哥,唉!你聽見麼?說鬼子要在我們這兒打仗了!” 張老疙疸好像很忙的樣子,腳步不停的說:“甚麼?要打麼?我聽說他們還是來打野操的!不過說是這回要用子彈真打!” “那,那就是打仗呀!”王小二更着急了,索性跑到他面前去。

     張老疙疸又在額頭揩一把汗水,向地上一甩,說: “我先也以為是打仗呢!村長跟我說,不是打仗,是打野操,說是上頭有命令,叫大家不要驚慌……” “真的麼?” 他也跟着問了: “真……真的麼?” “誰還騙你不成?” “唉,這些該死的鬼子呵!”老婆咬牙切齒叫。

    “我真把他們恨死了!常常鬧得人家雞犬不安!我真想殺死他才好!”随即她又小聲兒說:“你不請人家進來歇歇麼?” “你不進來歇歇麼?”王小二恍然大悟的說了。

    “唉,這鬼子真是叫人恨死了!” “不必了!”張老疙疸說。

    “我還要趕快回家把牲口關進去呢!看鬼子兵已經來了!” 王小二跟着他的視線望出去,就看見那隊伍已在前面一個小山丘下出現了。

    火紅的太陽正當空,照見那隊伍前頭一面飄飄圓心旗子。

    隊伍有兩三百人,都背着長槍,槍頭都插着亮晃晃的刺刀;後面拖着些大炮在地上走。

    尾巴跟着三個騎馬的軍官。

    一路上黃塵滾滾。

    剛剛給田裡的青紗帳遮住,一下子又現出來。

    一個農民在路上碰上他們,慌得向後面田裡一跳,可是兩個鬼子追上去,一個抓住他的領口,一個就拿槍尖指着他的胸膛,他向後一躲,鬼子就拿槍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拉了他去拖大炮,頓時就看見田野各處的農民們都慌忙亂跑起來。

     王小二驚喊道: “媽的,幹起來啦!” 他掉頭來看張老疙疸,張老疙疸卻已不見了。

    隔壁李大媽正拐着一雙鴨闆腳跑了出來,好像要哭的樣子問: “小二哥,你看見我家鎖住沒有?” “沒有看見!大概還在那田裡做活吧!” 李大媽叫起來了: “天呀!我要趕快去把他叫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