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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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媽媽奇怪的看着我的臉,就問: “怎麼,梅兒?” 我立刻象受了無數委曲似的,把這事情都告訴給媽媽了,最後說: “吃了一斤豆腐,就會說話,它現在已經吃了半斤了。

    ” 哥哥也哭喪着臉說:“它也許會念書呢。

    ” 于是在我們的心裡,想着媽媽必定會落下眼淚,必定會同爸爸去懲罰那隻殘忍的花白貓,或者爸爸懲罰了貓兒之後,還會生氣我們欺騙了他,要打我們的手心。

     然而爸爸和媽媽都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

    媽媽不但沒有落眼淚,也不去懲罰那隻貓兒。

    爸爸也不打我們的手心,而且也不責備一句話。

     一切都出我們的預料了:爸爸居然扔一下胡子,哈哈的笑了起來。

    媽媽也微笑着,挾了兩塊炒雞蛋放在我們的碗裡說: “乖乖的吃飯吧。

    ” 姊姊也抿着嘴,要笑不笑的瞥了我們。

     我們那裡能夠吃下飯呢,我正拿着筷子,時時從飯碗邊看了一下爸爸,看了一下媽媽,看了一下姊姊,又看了一下哥哥——哥哥的臉變得很難很難看的,我好象對于哥哥的這臉色有點了解,但爸爸媽媽姊姊的樣子卻把我弄得很糊塗了:我想着,越想越覺得不容易懂,而且一切都和我小梅一點也不親熱,除了哥哥。

    尤其是當我看見那隻花白貓一屁股坐在天井裡的石闆上,動着嘴巴,胡子一翹一翹的,用腳洗臉,不但一點也不害怕,反顯得很得意的樣子,這更使我不能了解了。

     “貓兒是不配做爸爸的,”我隻能望着它的壓在屁股上的黃尾巴想,“貓兒一輩子隻配做貓兒。

    ”接着我聯想起來了: “八哥為什麼要讓它吃掉呢?”可是想了半天還是想不通,結果又使我覺得一切都很神秘,都不是我小梅所能懂得的。

     我又看了看哥哥,他也在那裡出神。

     爸爸便大聲的命令說: “快點吃!” 我隻好死勁的扒了半碗飯,就跟着哥哥溜下桌子了。

    這一夜我們睡得非常早,在床上,我悄悄的問哥哥: “為什麼八哥讓貓兒吃掉呢?” 哥哥回答說:“貓兒可惡!” 我又想了許多不可了解的神秘的事。

    後來想到那繩子上的一隻腳和地闆上的黑的羽毛,我有點害怕,而且哭起來了——眼淚一顆顆的,熱的,流到耳邊去。

     “貓兒可惡……”我想着便慢慢的蒙眬去,可是在這迷惑中,又顯明的看見到哥哥的懷裡正抱着那個八哥——八哥的頭在動,可愛的小眼睛也在閃光,象媽媽的金戒指的光一樣。

    這時我又聽見哥哥在喊我了。

     “梅……” 我張開眼睛去,哥哥的臉正壓着我的臉,說: “梅!我們的八哥還在姊姊的床底下……” 我半信半疑的笑了:“真的麼?” “我剛才看得清清白白的。

    ”哥哥堅信的說:“我們看去!” 可是到了姊姊的房裡,不但找不到八哥的影,而且連八哥的黑的羽毛也不見了,隻有姊姊的一雙繡花鞋齊齊的放在床下面,一動也不動。

     哥哥瞪着眼默着。

    我也不說話。

    我想到一切事物都越變越奇怪了,越不可捉摸了,也象我始終想不出井裡的水為什麼老挑不盡的緣故一樣。

     不久哥哥的眼睛紅起來了,在早上的陽光裡,落下了特别大的,特别清亮的,特别使我感動的眼淚,……。

     這童時的哥哥的眼淚正在我的心上一閃,我的小寶貝又嚷着跑來了,抱着一個比他的臉龐還大的皮球。

     “爸爸同寶寶打球去!”他快樂的跳着,一面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抱着迷惘的心情伴着這個小天使,走到院子去。

     太陽的金光還留在柳樹的枝葉上,院子裡滿了郁金香的香氣,北平的夏天的傍晚是使人愛戀的。

     “給你——”小寶負用勁的丢過皮球來,嘻嘻哈哈的笑,那嫩紅的蘋果臉顯得更嫩更紅了。

     但我的心卻是更加苦悶的。

    我沒有小寶貝的天真而感到這單調遊戲的趣味,并且,那已經非我所有的孩提心從小寶貝的眼睛裡放射出來,變成了何等重大的使我惆怅誘惑呵。

     雖然我也依樣拾起皮球來,輕輕的丢過去,可是這流動在我眼前的皮球,已經不是一個遊戲的東西了。

    那是,從許多人生的艱苦中所失掉的兒時的幻影;幻影,也就是漸漸的,無法挽救的,猶如一點點消滅下去的生命之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