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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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思想象一條毒蛇,深入地便穿進了全部農人的頭腦。

     大家都驚慌了。

    沒一個人不棄掉這百年罕有的豐收的農事,而惶惶地,失措地,毫無主意地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彼此陷入于無可挽回的悲慘的命運裡面,發狂似的跑到自己的屋子去。

     和平的一切便完全擾亂了。

     這之中,男人是失去男人應有的勇敢的氣魄了。

    女人呢,迷信的老太婆隻聲聲哀憐地念着全村子都迷信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主婦們便忙于收拾那家中的細軟,把許多東西都飽飽地用寬的布帶捆在腰間,并且牽着抱着兒女們;年輕的少婦便擔心她自己的節操和她丈夫的性命,隻管危懼地打着抖。

     一瞬之間的情景,便顯得怎樣的悲慘和紛亂。

    許多人開始逃命了。

     都是全家人,帶着全家裡所能帶的東西,扶着,拖着,哭聲的喊着。

    失火似的向着東方的田野跑去。

     太陽的光依樣是燦爛的,照在田野上,所有未刈的稻都還是一種金色的波紋,閃耀而且顫動。

    複雜的人影在這陽光中就更見複雜了。

     人的哭喊的聲浪也嘈嗷地越加增高,于是那牲畜的——第一是狗的狂吠,便震撼了空間,變成一種萬物動搖的可駭的景象。

     雞鴨也盲目地在地上亂跑了;牛兒也跑出了欄外,用沉重的頭擺動着,哼着非常凄厲的變态的聲調;笨伯的豬還是照舊的笨伯,隻知在豬窩内愚蠢地打圈;馴性的山羊便萬分觳觫地躲在牆角;這許多的畜牲也和人亂在一團了。

     逃命的人是極其狼狽可憐地跑去了,那繼續逃命的人還慌亂地繼續着,這個村子已不成為一個和平的村子了。

     但是那槍聲,喪人魂魄的砰砰的響,已分明地步步迫近了來,塵土也一重重地飛起了,隐隐地在陽光中便現出了馬隊。

     馬隊是一營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亂地飄揚着三角形的旗子标明是撲滅一切的軍隊,也正是這村子農人的敵人。

     一切都絕望了,縱然是第一個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這村子的界限,馬隊便鐵牆似的把整個的村子圍滿了。

     那還想逃命的農人,便在槍聲的響中,跌倒了,躺在黃金色田野的上面,一個又一個的,接連着男人和女人。

     于是經過了長時間的人類最悲劇的一幕,充滿着極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種碎膽的可駭的紛亂之後,這一營的隊伍才吹上勝利凱旋的号,還示威地又響了三聲槍,開走了。

     浩浩蕩蕩的,這經過單面進攻的馬隊,便遊行隊似的走在田野上,仿佛并不曾作過什麼屠殺的事,大家都顯得非常安閑的樣子。

    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迹,還閃動于夕陽的晚照中,現着一點紅色,以及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還餘留着滿足的快樂之外,便隻有馬蹄的聲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這村子的一切,從馬隊走後便更顯然了。

    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園裡,小溪邊,……狼藉地倒着,有的隻剩着半個腦袋的。

    所有的女人,除了幾個吊在屋梁上,幾個全身赤裸裸地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樣,死完了。

    小孩子呢,他們本是可以幸免的,但也有幾個被丢到路邊,有的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挂在樹枝上。

    并且有許多雞鴨被踏成粉碎了,泥漿似的也成為血肉混合的一小團;許多牛羊都受傷地呻吟着;每一條狗都張不開眼睛了……一切都是變樣的,隻有那按時而來的月光,還繼續着太陽的燦爛,皎潔地照着這一片廣闊的田野,現出那豐滿的稻穗,吹在夜風中,帶一點微微地銀色的波動,以及滿地上都寂寂的躺着不完形的屍首。

     這村子便變成一個古怪的村子了——一直到十年以後,除了幾個垂死的老太婆,便都是差不多高低的十歲和十一歲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