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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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定……” 他想;于是走前去,慢慢的翻開被單,這就顯現出沒有肉,隻有灰白的皮包着青筋,瘦得如柴一般的死者的手腕——是彎曲的,不曾伸直,但就在這角落底下,平平的,非常安靜的躺着一本詩稿,封面的題名是:“為了夢裡的戀愛。

    ” 一種驟然的感覺奔到他心中,他知道,這可憐的死者是抱着這詩稿時斷氣的。

     “為了夢裡的戀愛!”他默念,眼光更濕的望着死者,便拿上這詩稿;白的被單又遮住那如柴的手腕,僵硬而且彎曲的。

     于是許多人都受了這樣的刺激,成為微微的一個波動;大家從緘默和冷靜中驚訝起來,但都帶點新的感慨,眼光很哀戚的,來往的望着死者和詩稿;每一個的心中都有這一種悲涼的意念:唉!為了夢裡的戀愛呵! 這詩稿翻開了,于是那每頁的上面,很齊整的:四行為一節的安排着,其中的每一個字,甚至于每一個墨迹,都顯耀的充滿着死者的滴滴心血,也就是生命之焰的每一個火星的細點。

     大家不忍看這詩稿,就用一幅蜜色的絲手帕包起來,交給和死者的友誼較深的那個人保存着。

     于是……這是經過了許多時光——陽光在很久之前,就不照到這生動的人的臉上了。

    這死者,這個失了全部知覺的可憐人,便正式的完全隔絕這世界,很仄狹的躺在棺材裡面,空懸在一根粗大的木杠下邊,同時是重壓着四個強壯的工人的肩膀。

     跟随着這工人的和合的腳步,在向着出城的路上,這十二個很年青的死者的朋友,便成了緘默的,異常悲戚的行列。

     在蒼茫的暮色裡面,就不斷的響着的步聲,和棺木和油漆的新的氣味。

     三 詩稿也帶着灰色的漂泊的命運——這是自己毫無意志的,完全任憑人,被窒息在黑暗的帆布包裡,盲目的飄過海洋,飄過陸地,到了繁華的市會的中心,和着許多各種異形的信紮和報卷。

     于是經了一個粗的心情和一隻污濁的手,這是一個郵差,把它投遞給一個高标為“新文學策源地”的書局;在那裡它等待着或人來判決它的命運。

     很寂寞,冷而且孤獨的,這詩稿被夾在其他的稿本中間,在編輯室的一張公事桌上,經過了一個多月;在它上面,就更多的添上了重壓。

     這一夜,象夢醒一般,這書局的三個稿件審查委員,便恍恍的走進辦公室,卻又辯論了“女人臉上的斑點來源”,這才開始他們的正式工作:打開一冊或一卷的小說和戲劇和詩的原稿。

     原稿雖說很多,每本又很厚,而且是密密的謄滿着須要領會的小小的字,但這些委員的眼光是銳利的,所以那堆積的稿件,在手指頭不斷的接連着翻動之間,就一件件的減少了,于是被壓得很低的這詩稿就到了一個委員的手上。

     “為了夢裡的戀愛!”他念着,輕輕的笑了。

    “這題名倒不錯。

    ”他接着心想。

     于是又照樣的,這每頁都很整齊的排列着四行為一節的詩稿,經了這個委員的手指頭的展動,不覺的,已翻到最後的一頁了——那上面寫着:此書贻贈給不愛我的那個人! 委員又輕輕的笑了,他覺得這卷末的題句很特别。

    接着他又去看其餘的稿件。

     為了慎重緣故,每一個稿件是必須這三個委員的輪流過目,然後才加以這兩種符号:○和×。

     然而非常之快的,這三個委員已審查就緒了,并且開始對于那疊得高高的約有二十餘件的原稿,象農夫鋤草似的,在每一個封皮上面,用紅墨水的鋼筆尖劃上去留的×和○。

     在将要劃上這決定的符号時候,又為了慎重緣故,便說出各人的意見,以為評判的标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