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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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光便注視到碧舫。

     碧舫卻裝做無事般,安靜地動着唇兒,默念他的書。

     先生是會意了。

     他暴聲的說,“碧舫!是你做的……我也知道……你總是劣性不改……來,打三十!” “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是我?”他還想強辯。

     “這是你的筆迹……”其實先生撒謊,那紙條子在他忙忙地看後,就掉在痰盂裡了。

     “不是我……”同時他哭了。

     幸而好,陳師伯是漂亮并且和藹的人,他終于勸解先生,這場小小的風波,便平靜的過去了。

     “哼,孺子真不可教!”先生還歎息般,憤憤地對陳師伯說。

     這書齋于是又喧嚷起來。

    大家的心都安穩了,碧舫也揩幹眼淚,潤濕過的眼睛又含着無限意思的向四周溜望。

     “快念!”這聲音又重新響亮了。

     不久,道士模樣的陳師伯告别了。

    那随他而來的陽光,這時隻剩得殘照留在牆角;在天空,許多喜鵲唶唶的叫着飛翔,晚霞的彩耀也漸漸地呈露,映出許多羽翼的影子飄颻在空間。

    學生們放學的時候近了。

     于是,這個老秀才,照他固定的規律,便莊嚴地端坐着,拿着竹闆子,揚聲道:“拿書來背!”木塊子又助威的響了一下。

     順着次序,陳禮元第一個便踽踽地走前去,嘴裡咕噜着,眼睛呆呆地盯在那本初開端的詩經上面。

    第二個便輪到碧舫了。

     他的腳步故意遲延的畏縮着,臉兒發呆,手指頭不住地搔他的頭發,然而那本幼學瓊林,終須放在先生面前,自己規規矩矩地轉過身,開始他困難的工作。

     “天将雨……”他重複的念。

     “天将雨”,先生便提醒他一句,“而石燕飛……” “而石燕飛……”然而他又停住了,雖說兩條腿歪來歪去的擺着,和别人一樣,并且食指頭還放在嘴角。

     先生又提醒他三次,卻生氣了,把書本從他的耳邊丢到地上,喝道:“拿去!跪在香爐前讀熟!”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滾下來,彎了腰,他拿起書便跪在土地上,面對着“大成至聖”那紅紙塊,啞聲的念,一會兒便不住地想到擲骰子上面去了。

     “陳禮元?……陳葆章!” 這聲音突然奔來,原來是先生哼着一個一個的姓名,開始放學了。

    因此,碧舫的心裡才焦急起來,尤其是看見同學們都匆匆忙忙地疊書,收拾筆硯,打書包,以及故意給他刺戟似的,含糊而又大聲地向先生告别,腳步是那樣又輕快又響亮的一溜就走了。

     “叩學了!”他于是感到,這才有點難堪,但同時,在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的姓名,會從先生的黃牙齒中間滑出來,他以為這樣是很可能的;于是他就傾耳靜心的聽。

     “該叫我了吧?”他不曾間斷的想。

     可是,從第一到末尾,全走了,這空敞的書齋中,隻剩他一個,其次就是先生了。

     他發覺先生注視到他,便裝起勤勉的模樣,抖起嗓子了,念道:“天将雨……”其實,他是悄悄地等待先生放學的聲息。

     “别念了!”先生終于叫他。

    “拿來……”随着便高高地舉起竹闆子,當碧舫走近身旁時候,在帶着怒恨的唾罵教訓聲中,那竹闆子就一上一下的飄着,肉和竹片相碰的聲音也就連着拍拍飛起。

     “哎唷……”他哭了,這自然是先生特别用力;因為在往時,象這樣伸出手去給先生打手心,這在碧舫,是一件平常而且習慣的事了。

     拍拍的聲音停止時,先生便用厭惡的聲音叱道:“回去!”接着他又歎息般,憤憤地自語了:“哼,孺子真不可教……” 手心雖說在發燒,痛得癢癢的,但得了放學的命令,在碧舫心裡,也就滿足了;他走到坐位,慢慢地——其實是非常急促地卷他的白布滿了墨印的書包,又照例含糊地向先生告别。

    先生用赭色指甲剔着黃牙齒,神氣懶洋洋地沒有理他。

     走出門外,他就吐出鮮紅的舌頭來,舐他發燒發癢并且發腫的手心;另一隻手,擦幹了眼淚,就去摩扔他因長跪而麻木的膝髁蓋。

    他心裡發狠的咒道:“餓死的,這窮秀才!” 在路上,一切的事情他似乎都忘卻了,一心一意的隻計劃應該怎樣去撒謊,掩飾過叩學,以及津津地想念着晚飯上,那一鍋香氣騰騰的芋頭炖牛肉。

     192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