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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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把棉被遮過臉兒,痛哭着。

     房子裡充滿着強烈的酒的氣味。

     煤油燈默默地從桌上放出黯淡的薄弱的光,顯出這狹小的房子是非常的廣闊,非常的神秘,有許多隐約的悄悄的影子;在黃灰色的牆上,浮現着墨漬未幹的這樣的詩:—— 将眼淚的光焰毀滅我青春的美夢; 更無須那善哭的狐狸踯躅我墓上! 呵,在這樣秋蟬不咽的死寂的深夜, 告訴我,兇猛的白蘭地能麻木靈魂? 我臉色的憔悴既如那狼藉的秋荷, 染所有的顔色亦難描昔日的美麗; 是必要随那飄泊的歲月走到荒野, 躺在蕭瑟的白楊樹下與古鬼為鄰。

     請求你,上帝!可不可悭吝你的殘忍, 讓我休息于玫瑰的香裡撫摩傷痕? 這茫茫灰色的人生我已備嘗痛苦, 你瞧,我是怎樣的疲乏,流血,與憔悴! 紛擾在我心上的一切沖突和希望, 去吧,到歡樂幸福的人群尋覓滿足! 我今夜将那眼淚的光焰毀滅夢想, 和兇猛的白蘭地使我的靈魂麻木。

     在燈影的暗處,書桌底下,紛亂地滿着撕碎的紙,其中最明顯地映到我眼睛的,是在日間所見的那張《夢的歸來》和朋友們都認為很成功的《海的深處》,以及平常挂在壁上的《委那司》都在這細碎的亂紙堆中了。

    在那裡,有幾張玫瑰紫色的信箋,箋上滿着很秀麗的小小的字,這不消說是梨娜寄給楊修的了,卻也撕成片片,有的還捏團着。

    象這樣顔色和寫着這樣字的信箋,卻有一張平平地放在桌上,被眼淚浸濕了好幾處,……其他的東西,在我這時的眼裡,已模糊了,并且連楊修的沉痛凄楚的哭聲也漸漸地遠了,隻覺得這空間是無限的靜寂和空虛。

     但這房子裡卻依樣充滿着強烈的酒的氣味。

     四 我的生活,象極了飄泊的年歲,每年到盡頭的時候,便回到原有的地方來,——北京便是我痛惡而又終于徘徊着的一個處所了。

     在今年嫩嫩的黃葉生滿北河沿的柳樹上,河裡的水漸漸有鴨群來玩時,我又因厭煩而離去這紅牆綠瓦的古城了,漂流到江南、湖北,又疲乏地休息在湘中;但終因不安我的心的平靜,也許是不慣處于家裡的比較貴族的環境吧,在平波一樣的時間裡,總是想念着北海的月,中央公園的老榆樹,香山的古松、泉水,……以及紅帽頂與馬鞭似的發辮子也覺得有趣了;于是又在戰争緊張的空氣裡,跑到這灰塵彌漫的沙灘來。

     在我飄泊的期中,一切朋友們的信,都隻能在我的想象裡得個滿足了。

    及休息在家裡,這才接到楊修寄來這樣的信: “……你們倆已歸到家裡,并想就這樣的安居下去;我對此,真歡喜異常!因為一個人無再有二十左右的青春,你們倆實也飄泊得夠了,所感到生的疲乏是怎樣,我以為在三五年裡總是單單盡量地飲着愛情的美酒,似還不能痊愈你們倆所有的心的傷害。

    ……至于我,卻依樣不可救藥的那樣向空中建設樓閣;但也因為是這樣,便更希望朋友能得到快樂,證明這茫茫的宇宙裡尚有一些生意,使我也好象自己得到幸福似的。

    ……” 此後,我連寫數信給他,都不見他的回複。

    現在我又飄到這北京來有兩個星期了;在第一天,我從火車上下來,看見沈曉葦從措雜的燎影裡迎到,握着手的時候我便這樣的問: “修現在在那裡?” “失蹤有一個多月了!” “什麼?”我驚慌着。

     “失蹤……已一個多月了!” 這時候,隐隐地浮現在我流着淚的眼前,是一個狂風哮吼在空間的冬夜:淡淡的綠色的火苗,在白爐上面飄忽着,楊修的手便在這上面顫動。

     “我要革命去了!”他笑着說。

     “到那裡去呢?”一個朋友問。

     “廣東。

    ” “革什麼命呢?” “革我自己的命!” 在煤火的光裡,憔悴的楊修的臉兒苦笑着。

     1926年10月29日夜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