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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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又暫時光明了,細看來自娛與聊以娛人的人們,額上的汗珠,都拭擦不及。

    而水蒸氣與臭味彌漫,卻充滿了這個大的圓場。

    圓場中的人類呵,暫時靜坐與間隔的紛擾,如波浪般的起伏和争逐。

     大的喧嚷與嘩唱,在台上重複鬧出。

    而台上的人們,也随之作一陣一陣地起哄的聲音。

    電扇的轉動,也似加增了速度。

    然而我對于這些種種外來的景色卻不能引起我的感應,隻感一種寂寥的悲哀,在我心頭蕩動! 一陣高喊與毆打的聲音,起于樓下。

    而其餘坐上的人,隻有将眼睛略為斜視一點,便無事般的又去注定全神,看那台上的假裝的舞女。

    本來呵,粉光的臉,柔而白的手臂,活潑潑斜睇的眼光,用細胞組成的皮膚所遮掩過的白骨的骷髅,自然能惹得人們注意。

    而樓下鬧了一晌,便見幾個巡捕,扶出了一個破了頭的青衣的人出去。

    而台上仍然是鬼神出沒鑼鼓喧天,座上的人,仍是點頭砸舌般地仿佛贊美,又仿佛驚異。

     在這個劇場中我感到深深的寂寞,感到一切的無聊的象征,領受了一些亂雜的光,與不調和的音的煩擾,于是我便從心頭上一一去記起人生的生活方式的無窮的類。

    其中之一是昨夜裡在友人露台上的一段談話: C對我說:“我看人生透極了,左右不過如此。

    聊以取愉樂于一時吧!” 我靜對着白白的星光,沒得言語能解答他。

     聯想又使我記起一事。

    在三年前的一個冬日裡,在北京的一條小而清靜得連犬吠也聞不到的巷中。

    我同S君,正圍着一個泥制的火爐對坐。

    門外北風吹了雪花,打在窗紙上,清清冷冷地微響。

    因為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互在胸裡。

    我伏在椅背上,S君取一本瓦德新作的《社會學》在手裡,卻沒有去閱讀。

    半晌,S君拍的一聲将書丢在案上,憤然地道: “劍三你信從倫理學上的目的說嗎?” 我愕然沒有答他,他又道: “甚麼是目的?人生的目的在那裡?并且拘文牽義,說到,……” 我至終也沒有回答他。

     由過去的經驗與回想,使我如抽絲般地由我的腦中想起來,印證這個暑夜圓場中新感受到的印象。

    唉,世界果然全裝在客觀的鏡中嗎?人們的情感之流,果然最容易為外界的景物所轉移嗎? 我由煩擾,使耳目失了作用的劇場中歸來,卧在帳内。

    總睡不甯貼。

    隻有對着由綠紗中射過來的月光,這樣而疑悶地思索。

     月光冷冷地不答複我,後來便似在夢中,有個披發白衣的女子,贈了我一首歌詞。

    隻記得上半段是: 撷取幽徑上的芳草喲, 摘取天上的明星喲, 既用以塞我聰,複用以蔽我明。

     人間的世界呵! 隻是旋轉擾動,…… 在微黃色的朦胧中; 在血泊的腥臭的流上; 在荒無草、木、花的沙碛的表層。

     一個赤紅色的球形的象征; 一個悲哀使者的導引; 一叢枯草中的亂蛙鳴。

     人間呵!可有個清輕的靈魂的歸程? 興味呵,隻是冰冷!…… 哦!不盡的言辭,卻屏逐在記憶力之外了。

    覺後還仿佛見那個白衣女郎飄動着裙帶,在黑暗的遠處來指引我! (這篇文字或者稱不起是篇小說,但我真實的有這回經驗;與在這一瞬間的感想及回念。

    所以我就不假修飾地寫了出來。

    值得稱為小說與否,那我就不計較了。

    作者記。

    )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湖畔兒語 因為我家城裡那個向來很著名的湖上,滿生了蘆葦和滿浮了無數的大船,分外顯得逼仄、湫隘、喧嚷,所以我也不很高興常去遊逛。

    有時幾個友人約着蕩槳湖中,每每到了晚上,各種雜亂的聲音一齊并作,鑼鼓聲、尖利的胡琴聲、不很好聽的唱聲、男人的居心喊鬧與粉面光頭的女人調笑,更夾雜上小舟賣物的叫聲,幾乎把靜靜的湖水掀起了“大波”。

    因此,我去逛湖的時候,隻有收視反聽地去尋思些自己的事。

    有時在夕陽明滅、返映着湖水的時候,我卻常常一個人跑到湖邊僻靜處去乘涼。

    一邊散步,一邊聽着青蛙在草中奏着雨後之歌,看看小鳥啁啾着向柳枝上飛跳,還覺有些興緻。

    每在此時,一方引動我對于自然景物的鑒賞,一方卻激發起無限的悠渺尋思。

     一抹绀色間以青紫色的霞光,返映着湖堤上雨後的碧柳。

    某某祠廟的東邊,有個小小荷蕩,這處的荷葉最大不過,高得幾乎比人還高。

    葉下的潔白如玉雕的荷花,到過午後,像慢慢地将花朵閉起。

    偶然一兩隻蜜蜂飛來飛去,還留戀着花香的氣味,不肯即行歸去。

    紅霞照在湛綠的水上,散為金光,而紅霞中快下沉的日光,也幻成異樣的色彩。

    一層層的光與色,相蕩相薄,閃閃爍爍地都映現在我的眼底。

    我因昨天一連落了六七個小時的急雨,今日天還晴朗,便獨自順步到湖西岸來,看一看雨後的湖邊景色。

    斜鋪的石道上滿生了莓苔,我穿的皮鞋踏在上面,顯出分明的印痕。

     這時湖中正人聲亂嚷,且是争吵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