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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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下的呆樣兒?還好,我認得她穿的藍裙子……不,我就怕鬼!”小姑娘将小貓放在地下了。

     老太太這時将旱煙筒向地上扣了一下道:“沒嘴的孩子,甚麼鬼咧,妖咧的混說。

    ……可是,倩姑你也要提防些!晚上貪玩還是在家裡好,這些鄉莊的地方又少燈,又少人,太晚了也許不太安靜!說也不怕你笑話,你也許不信,我覺得,……” “我總覺得多燒些香就是保佑!”小姑娘的母親笑着湊趣又說了這一句。

     “你們小人家總不誠心!卻又來,又為什麼害怕?笑話,晚上離了人解手連毛厮坑裡都怕有鬼手在那裡等着。

    如果多燒些香,便不是這樣了……” “你們又要說我太婆婆媽的說颠倒話了,嗳!”她說到這裡,便将旱煙重行吸起,一面噴出煙紋,一面接着道:“年輕的人不颠倒,不怕事,卻獨有怕鬼……” “真呀!好奶奶!告訴我為甚麼越年輕越怕鬼?”小姑娘覺得這個問題顯得有深遠的趣味了。

     “為甚麼年輕的人越怕鬼?怕鬼就是怕死!年輕的害怕死,有時咧,不高興了,要死喽,要活喽,可是又沒見幾個兒躺在床上靜靜兒等着。

    又難過了,又哭了,又鼓起小腮幫兒來了,又拈起針來歎氣了,又在夜裡不能睡覺了,又皺着眉毛像是誰得罪了她,又是吃不下飯了,又是一天看幾次鏡子,……瘦了,……又是,……又是……”這一大串的話虧得老太太不急不慢地如串珠般的數出,其餘的三個人都笑得閉不上口來。

    小姑娘的母親笑得将手指都戳破了,流出一滴一滴的血在絨織物上。

    小姑娘将辮發環在手指上,笑着連問道: “又是,……又是甚麼咧?……” 老太太不笑不動的道:“甚麼咧?……你小孩子不懂事,問問你倩姑吧,還不是,又是怕死又是怕鬼!……” 倩這時雖也笑着,卻覺得這篇令人發笑的老話,另有所觸了!聽見老太太要着眼到自己身上來,便用手絹拭着笑出來的淚,急急地答道:“我!不呢,我不怕鬼!怕鬼我還不敢這個時候回來哩?……” “好孩子!别心急,你不怕鬼呀!說笑話罷咧,可是也許你替你的朋友怕鬼了……”老太太說這幾句話卻鄭重得多了,仿佛就在這數語之中将她昔年自己經驗過的印象重行掀照出來似的。

     “這事怎麼講?……”倩愣愣得不知所答了。

     “我不說‘又是’了,你們也不要笑我老來說沒味的話。

    為甚麼替人怕鬼哩?……我又不假造謠言,也有點小道理呢。

    我年輕兒的時候所經過的事兒也不少,所以我才能說起了這一句。

    你們願意聽我的交話匣子,我也說點正經話吧。

    倩姑娘,你是讀書明理的人,你想世界上誰不是替人怎麼怎麼?誰還曾替替自己來?我們替人說話,替人做事,替人排憂,替人想,替人……又來了,你不要笑話,我在這裡學時髦。

    我小的時候在學校也讀過幾本什麼書,其實我們哪兒配得上懂。

    但是我總以為沒有一件事兒不是為人的。

    老婆生孩子是為的誰?丈夫娶妻子是為的誰呢?為了自己,便就是為了人。

    ……誰和誰一生下便會認識?誰和誰不見面也沒有甚麼滋味?歸根呢,若是人和人有了關系,倩姑,你還不會想嗎?又覺得是替人怕這個,還怕那個哩……”老太太仿佛要将她多年中由經驗得來的哲學全盤說出;但說到這裡卻将她那雙老眼看看倩姑不做聲了。

     倩究竟是聰慧的女子,她想了一想,不禁點頭道:“姑姑的話真是有見解,真的都是替人打算盤!……”以下她想:“她替他,我又替她”的話咽住,沒有說出口來。

     但是這一套話卻将那位中年的婦人同小姑娘說迷住了。

    小姑娘的母親隻管抹着指頭上的血迹,小姑娘又同那隻可愛的小貓親嘴了。

     門外輕風撲在紙窗上微微地響着,倩姑似乎被輕風将心中的微波吹成聚的,又吹成散的;吹成圓的,又吹成破的。

     但她卻蓦地記起那幾句話來了:“……我已經把我自己關在牢獄裡,我就得忍受苦刑!……然而沒有‘癡’又何能‘攝’?何能‘受’呢?”同時她也記起那寄信來的朋友的嘴唇,如含了暈波般的眼光,如散雲似的鬓發,這正是一團紛擾的尋思:眼前是替人,永遠的還是替人!……誰替誰?事兒也不免得替誰!究竟自性向哪裡替出?這如亂絲絞住的心中,倩已不覺得目光盈盈看得老太太的蒼發有些模糊了。

     一時室中沒有言語,隻是萬籁幽靜中的落葉微響,似乎已将倩的秋心打碎了。

     她無聊賴地将懷中帶的鉛筆向速寫簿上很鬥氣地寫了:“秋心如海複如潮”的七個草字。

    小姑娘看見她在寫字,便立了起來問道: “倩姑你寫的甚麼字?……” 久已沒有說話機會的小姑娘的母親,便插嘴道:“甚麼字?……左不過是寫着,‘替人怕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