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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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凄涼的故事,雖然并不壯烈,也不神奇,在吃飽了大餐與提着司提克閑逛的紳士,太太們,或者不願聽這過于平庸的事,但正在心中十分感到沉重的我,卻聯想到人生的命運果然是由于社會的制度與英雄們的操縱麼?幸與不幸,在我們這樣的人間從何分剖?但是快樂與痛苦這正是人生之秘密的箱的兩把鑰匙,它總是讓人投開的!不然你隻好在箱子外面盲目地去猜測内中的珍寶,但一點卻沒得享受。

     我在暗中禱祝這突兀的來客的福了!因為他曾經用他自己的鑰匙開開這奇異的珍寶箱子的一角,雖然他這時仍然願意作一個盲目的旁觀者。

     “果然,就是這樣下去,那麼挨到秋來我再作打算。

    在我們沒出息的人也還可以混得過。

    但是可憐病倒了兩個最小的孩子,妻也生着時常犯的傷寒,怎麼支持?……先生,費了多少事找到了這邊火車上的一位同鄉,承他的情給了一張三等免票,到濟南,還得走兩天的旱道方得到家。

    究竟還是故土,即使讨飯,也還容易,況且像這當過外鄉叫化子的人回去大約縣裡的人隻有嗤笑。

    不會再有什麼猜疑了!有時太困苦了,或者倒能引起人的憐憫的心腸吧?他們往往都自覺是可以傲人的,見了我這樣不害羞的人能裝出善人的架子來。

    ……這自然也是說不準的事,不過我怎麼能不回去呢!因為……求這兩三天的路上飲食費,因為車票的時間所限,隻好作這沒臉的事。

    頭一遭呢!唉!簡直不能說是從前的軍人,提起來給兄弟們丢臉!……” 他繼續地說着,這失路的壯士兩隻紅翳的眼睛裡已添上一層濕波,以下的話自然不須提了。

     我從衣袋中摸了不足一元的角票交給他,說些什麼慰藉的話現在記不清了。

    想來是十分笨拙和不得體的虛僞的言語,他即時用粗布手帕抹了抹眼,低聲問我的姓名、住址,我慘然地微笑着說“何必呢!” 太陽已将殘餘的金光沉到海中去了,瘦瘦的背影便在山下的馬路的一端消失于快近黃唇的暗澹中去。

     他永遠地去了!我仍然誠實地祝福這失路的壯士! 在晚飯之前,我獨坐在一棵鐵腳海棠的花下,花早落了,卻已發出潤綠的小枝。

    草地上風光與這晚上的海邊景色,十分調和。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并沒有什麼興感,就是這剛剛消失去的失路軍人的遭遇也引不起我多少悲戀。

    多得不可計數,在以前我常想去尋求這樣事實加以描繪,且以豐富的同情給予這樣不常見的人物,但現在卻少有這麼暇豫的心情了!遇到像這為生活,為妻,為多子的失業人,他懇切地叙明這段故事之後,我不能斷定是在這大時代中應分有的還是不尋常的事件?我們即使能給他以憐憫的同情,歎息,與無力的詛恨,究竟能有什麼補益?對于他們這些人,對自己,還不過隻是一個“感懷”,“不遇”的古詩體的題目。

     我木然地另在想什麼事。

     “息君,你在這裡參禅悟道,還是想什麼好夢?”一陣嬉笑的語音來到海棠花下。

    原來是友人C君,他右脅中還夾着一大本畫冊之類的東西。

     “記起來了,呵呵,你在做紀念日吧?今兒正是五月三日!……”年輕,愛說話的C君說着,從草地中拉起我來。

     “從哪裡來?”我問,忽然也記起今天又是一個五月三日。

     “宣傳部。

    ”他簡捷地回答。

     “有什麼好書?” “哈!××人出版的濟南占領紀念冊,真厲害,多少銅闆。

    ……還有這些照例的,……”他說着将脅下的畫冊抛在地上。

     我彎身檢起,除卻厚本金字的××人紀念冊外,那一卷是有一樣的題目的“告軍閥餘孽書”,每張印着約近有幾千言的文字。

    但在暗影模糊之中,我卻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