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道中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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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日午前,往工業學校看金線泉。這天正下着雨,我們乘暫時雨住的時候,踏着濕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邊,照着老殘的樣子側着頭細看水面,卻終于看不見那條金線,隻有許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還不如說水銀的蒸汽,從石隙中直冒上來,仿佛是地下有幾座丹竈在那裡煉藥。池底裡長着許多植物,有竹有柏,有些不知名的花木,還有一株月季花,帶着一個開過的花蒂:這些植物生在水底,枝葉青綠,如在陸上一樣,到底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金線泉的鄰近,有陳遵留客的投轄井,不過現在隻是一個六尺左右的方池,轄雖還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來了。次到趵突泉,見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噴湧,據《老殘遊記》裡說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們看見卻不過尺許罷了。池水在雨後頗是渾濁,也不曾流得“汩汩有聲”,加上周圍的石橋石路以及茶館之類,覺得很有點像故鄉的脂溝彙,——傳說是越王宮女傾脂粉水,彙流此地,現在卻俗稱“豬狗彙”,是鄉村航船的聚會地了。随後我們往商埠遊公園,剛才進門雨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許久,等雨霁後再出來遊玩,園中别無遊客,容我們三人獨占全園,也是極有趣味的事。公園本不很大,所以便即遊了,裡邊又别無名勝古迹,一切都是人工的新設,但有一所大廳,門口懸着匾額,大書曰“暢趣遊情,馬良撰并書”,我卻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為馬良将軍隻是善于打什麼拳的人,現在才知道也很有風雅的趣味,不得不陳謝我當初的疏忽了。

    此外我不曾往别處遊覽,但濟南這地方卻已盡夠中我的意了。我覺得北京也很好,隻是太多風和灰土,濟南則沒有這些;濟南很有江南的風味,但我所讨厭的那些東南的脾氣似乎沒有,(或未免有點速斷?)所以是頗愉快的地方。然而因為端午将到,我不能不趕快回北京來,于是在五日午前二時終于乘了快車離開濟南了。

    我在濟南四天,講演了八次。範圍題目都由我自己選定,本來已是自由極了,但是想來想去總覺得沒有什麼可講,勉強拟了幾個題目,都沒有十分把握,至于所講的話覺得不能句句确實,句句表現出真誠的氣分來,那是更不必說了。就是平常談話,也常覺得自己有些話是虛空的,不與心情切實相應,說出時便即知道,感到一種惡心的寂寞,好像是嘴裡嘗到了肥皂。石川啄木的短歌之一雲,

    總覺得自己是虛僞之塊似的,

    将眼睛閉上了。”

    “不知怎地,

    這種感覺,實在經驗了好許多次。在這八個題目之中,隻有末了的“神話的趣味”還比較的好一點;這并非因為關于神話更有把握,隻因世間對于這個問題很多誤會,據公刊的文章上看來,幾乎尚未有人加以相當的理解,所以我對于自己的意見還未開始懷疑,覺得不妨略說幾句。我想神話的命運很有點與夢相似。野蠻人以夢為真,半開化人以夢為兆,“文明人”以夢為幻,然而在現代學者的手裡,卻成為全人格之非意識的顯現;神話也經過宗教的,“哲學的”以及“科學的”解釋之後,由人類學者解救出來,還他原人文學的本來地位。中國現在有相信鬼神托夢魂魄入夢的人,有求夢占夢的人,有說夢是妖妄的人,但沒有人去從夢裡尋出他情緒的或感覺的分子,若是“滿願的夢”則更求其隐密的動機,為學術的探讨者;說及神話,非信受則排斥,其态度正是一樣。我看許多反對神話的人雖然标榜科學,其實他的意思以為神話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這正如性意識很強的道學家之提倡戒色,實在是兩極相遇了。真正科學家自己既不會輕信,也就不必專用攻擊,隻是平心靜氣地研究就得,所以懷疑與寬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耶者還是一種教徒,非孔者還是一種儒生,類例很多。即如近來反對太戈爾運動也是如此,他們自以為是科學思想與西方化,卻缺少懷疑與寬容的精神,其實仍是東方式的攻擊異端:倘若東方文化裡有最大的毒害,這種專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話又說遠了,與濟南已經毫無關系,就此擱筆,至于神話問題說來也嫌唠叨,改日面談罷。六月十日,在北京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