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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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園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裡來了。

    香山不很高大,仿佛隻是故鄉城内的卧龍山模樣,但在北京近郊,已經要算是很好的山了。

    碧雲寺在山腹上,地位頗好,隻是我還不曾到外邊去看過,因為須等醫生再來診察一次之後,才能決定可以怎樣行動,而且又是連日下雨,連院子裡都不能行走,終日隻是起卧屋内罷了。

    大雨接連下了兩天,天氣也就頗冷了。

    般若堂裡住着幾個和尚們,買了許多香椿幹,攤在蘆席上晾着,這兩天的雨不但使他不能幹燥,反使他更加潮濕。

    每從玻璃窗望去,看見廊下攤着濕漉漉的深綠的香椿幹,總覺得對于這班和尚們心裡很是抱歉似的,——雖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緣故。

     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

    我們為自己養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該免避的。

    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并不貪他的鮮味,隻為能夠将半活的蝦夾住,直往嘴裡送,心裡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

    這是在那裡嘗得勝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

    《晨報》雜感欄裡曾登過松年先生的一篇《愛》,我很以他所說的為然。

    但是愛物也與仁人很有關系,倘若斷了大慈悲性種子,如那樣吃醉蝦的人,于愛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夠圓滿的了。

     七月十四日。

    

近日天氣漸熱,到山裡來住的人也漸多了。

    對面的那三間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約日内就有人搬來。

    般若堂兩傍的廂房,本是“十方堂”,這塊大木牌還挂在我的門口。

    但現在都已租給人住,以後有遊方僧來,除了請到羅漢堂去打坐以外,沒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單了。

     近日天氣很熱,屋裡下午的氣溫在九十度以上。

    所以一到晚間,般若堂裡在院子裡睡覺的人,總有三四人之多。

    他們的睡法很是奇妙,因為蚊子白蛉要來咬,于是便用棉被沒頭沒腦的蓋住。

    這樣一來,固然再也不怕蚊子們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覺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

    要說是涼快,卻蒙着棉被;要說是通氣,卻将頭直鑽到被底下去。

    那麼同在熱而氣悶的屋裡睡覺,還有什麼區别呢?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挂了一頂洋布的帳子,我以為是防蚊用的了,豈知四面都是懸空,蚊子們如能飛近地面一二尺,仍舊是可以進去的,他的帳子隻能擋住從上邊掉下來的蚊子罷了。

    這些奧妙的辦法,似乎很有一種禅味,隻是我了解不來。

     近日因為神經不好,夜間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頹唐,所以好久沒有寫信,也不曾做詩了。

    詩思固然不來,日前到大殿後看了禦碑亭,更使我詩興大減。

    碑亭之北有兩塊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禦制的律詩和絕句。

    這些詩雖然很講究的刻在石上,壁上還有憲兵某君的題詞,贊歎他說“天命乃有移,英風殊難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聯想到那塾師給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創作熱減退到近于零度。

    我以前病中忽發野心,想做兩篇小說,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戀”;幸而到了現在還不曾動手。

    不然,豈不将使《馍馍賦》不但無獨而且有偶麼?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着。

    ” 般若堂裡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課,但我覺得并不煩擾,而且于我似乎還有一種清醒的力量。

    清早和黃昏時候的清澈的磬聲,仿佛催促我們無所信仰,無所歸依的人,揀定一條道路精進向前。

    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共産主義與善種學,耶佛孔老的教訓與科學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和統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行的大路。

    我隻将這各種思想,淩亂的堆在頭裡,真是鄉間的雜貨一料店了。

    ——或者世間本來沒有思想上的“國道”,也未可知,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聽他們做功課,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們比較起來,好像上海許多有國籍的西商中間,夾着一個“無領事管束”的西人。

    至于無領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壞,我還想不明白。

    不知你以為何如? 遊客中偶然有提着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

    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

    對于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

    如要吃肉,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于養生上也并非必要。

    )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盡量的看或聽;何必關在籠裡,擎着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态的殘忍的心理。

    賢首于《梵網戒疏》盜戒下注雲,“善見雲,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頭,上下亦爾,俱得重罪。

    準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

    ”鳥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