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範愛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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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從書桌的抽屜裡找出一個舊的紙護書來,檢點裡邊零碎紙片的年月,最遲的是民國六年三月的快信收據,都是我離紹興以前的東西,算來已經過了二十一年的歲月了。

    從前有一張太平天國的收條,記得亦是收藏在這裡的,後來送了北京大學的研究所國學門,不知今尚存否。

    現在我所存的還有不少資料,如祖父少時所作豔詩手稿,父親替人代作祭文草稿,在我都覺可珍重的,實在也是先人唯一的手迹了,除了書籍上尚有一二題字以外。

    但是這于别人有甚麼關系呢,可以不必絮說。

    護書中又有魯迅的《哀範君三章》手稿,我的抄本附自作詩一首,又範愛農來信一封。

    (為行文便利起見,将詩寫在前頭,其實當然是信先來的。

    又魯迅這裡本該稱豫才,卻也因行文便利計而改稱了。

    )這幾葉廢紙對于大家或者不無一點興趣,假如讀過魯迅的《朝華夕拾》的人不曾忘記,末了有一篇叫作《範愛農》的文章—— ①範愛農(1883一1912),名肇基,字斯年,号愛農,浙江紹興人。

     魯迅的文章裡說在北京聽到愛農溺死的消息以後,“一點法子都沒有。

    隻做了四首詩,後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将要忘記了,隻記得一首裡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

    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

    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

    ”日本改造社譯本此處有注雲: 題目下原署真名姓,塗改為黃棘二字,稿後附書四行,其文雲: “我于愛農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

    昨忽成詩三章,随手寫之,而忽将雞蟲做人,真是奇絕妙絕,辟曆一聲……今錄上,希大鑒定家鑒定,如不惡乃可登諸《民興》也。

    天下雖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豈能已于言乎。

    二十三日,樹又言。

    ”這是信的附片,正張已沒有了,不能知道是哪一月,但是在我那抄本上卻有點線索可尋。

    抄本隻有詩三章,無附言,因為我這是抄了去送給報館的,末了卻附了我自己的一首詩。

     《哀愛農先生》 “天下無獨行,舉世成萎靡。

    皓皓範夫子,生此寂寞時。

    傲骨遭俗忌,屢見蝼蟻欺。

    坎壈終一世,畢生清水湄。

    會聞此人死,令我心傷悲。

    峨峨使君輩,長生亦若為。

    ” 這詩不足道,特别是敢做五古,實在覺得差得很,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也沒法子追悔,而且到底和範君有點相幹,所以錄了下來。

    但是還有重要的一點,較有用處的乃是題目下有小注“壬子八月”四個字,由此可以推知上邊的二十三日當是七月,愛農的死也即在這七月裡吧。

    據《朝華夕拾》裡說,範君屍體在菱蕩中找到,也證明是在秋天,雖然實在是蹲踞而并非如書上所說的直立着。

    我仿佛記得他們是看月去的,同去的大半是民興報館中人,族叔仲翔君确是去的,惜已久歸道山,現在留在北方的隻有宋紫佩君一人,想他還記得清楚,得便當一問之也。

    所謂在一種日報上登過,即是這《民興報》,又四首乃三首之誤,大抵作者寫此文時在廣州,隻憑記憶,故有參差,舊日記中當有記錄可據,但或者待語不具錄亦未可知,那麼這一張底稿也就很有留存的價值了。

     這一封信裡有幾點是很可注意的。

    絕望的口氣,是其一。

    挖苦的批評,是其二。

    信裡與故事裡人物也有接觸之處,如傅勵臣即孔教會會長之傅力臣,朱幼溪即接收學校之科員,《越铎》即罵都督的日報,不過所指變化卻并不是報館案,乃是說内部分裂,《民興》即因此而産生。

    魯迅詩雲,桃偶盡登場,又雲,白眼看雞蟲,此蓋為範愛農悲劇之本根,他是實别被擠得窮極而死也。

    魯迅詩後附言中于此略有所說及,但本系遊戲的廈辭,釋明不易,故且從略,即如天下仰望已久一語,便是一種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