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思想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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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

    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

    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聖人不易。

    ”案禮記《禮運》篇雲: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貫之者何,隻忠恕耳。

    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已及人者,于恕則已盡矣。

    人食五谷,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鸱饕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适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職那。

    盡忠恕者是唯莊生能之:所雲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

    二程不悟,乃雲佛法厭棄己身,而以頭目腦髓與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誠如是者,魯養愛居,必以太牢九韶耶。

    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

    ”忠恕兩盡,誠是為仁之極緻,但是頂峰雖是高峻,其根礎卻也很是深廣,自聖賢以至凡民,無不同具此心,各得應其分際而盡量施展,如阮君所言,士庶人之仁見于宗族鄉黨,天予諸侯卿大夫之仁見于國家臣民,有如海水中之鹽味,自一勺以至于全大洋,量有多少而同是一味也。

    還有一點特别有意義的,我們說到仁仿佛是極高遠的事,其實倒是極切實,也可以說是卑近的,因為他的根本原來隻是人之生物的本能。

    焦理堂著《易餘龠錄》卷十二有一則雲: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謹庫序之教,申之以孝梯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後者所說具體的事,所謂仁政者是也,前者是說仁人之用心,所以儒家的根本思想是仁,分别之為忠恕,而仍一以貫之,如人道主義的名稱有誤解,此或可稱為人之道也。

    阮怕元在《論語論仁谕》中雲: “中庸篇,仁者人也。

    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

    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齋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矣。

    蓋士庶人之仁見于宗族鄉黨,天于諸侯卿大夫之仁見于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

    ”這裡解說儒家的仁很是簡單明了,所謂為仁直捷的說即是做人,仁即是把他人當做人看待,不但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要以己所欲施于人,那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更進而以人之所欲施之于人,那更是由恕而至于忠了。

    章太炎先生在《絜漢微言》中雲: 上邊所說,意思本亦簡單,隻是說得羅嗦了,現在且總括一下。

    我相信中國的思想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有中心思想永久存在,這出于生物的本能,而止于人類的道德,所以是很緊固也很健全的。

    别的民族的最高理想有的是為君,有的是為神,中國則小人為一己以及宗族,君子為民,其實還是一物。

    這不是一部分一階級所獨有,乃是人人同具,隻是廣狹程度不同,這不是聖賢所發起,逐漸教化及于衆人,乃是倒了過來,由衆人而及于聖賢,更益提高推廣的。

    因為這個緣故,中國思想并無什麼問題,隻須設法培養他,使他正當長發便好。

    但是又因為中國思想以國民生存為本,假如生存有了問題,思想也将發生動搖,會有亂的危險,此非理論主義之所引起,故亦非文字語言所能防遏。

    我這樂觀與悲觀的兩面話恐怕有些人會不以為然,因為這與外國的道理多有不合。

    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話是極确實誠實的,我也曾虛心的聽過外國書中的道理,結果是止接受了一部分關于宇宙與生物的常識,若是中國的事,特别是思想生活等,我覺得還是本國人最能知道,或者知道的最正确。

    我不學愛國者那樣專采英雄賢哲的言行做例子,但是觀察一般民衆,從他們的庸言庸行中找出我們中國人的人生觀,持與英雄賢哲比較,根本上亦仍相通,再以曆史中治亂之迹印證之,大旨亦無乖謬,故自信所說雖淺,其理頗正,識者當能辨之。

    陳舊之言,恐多不合時務,即此可見其才之拙,但于此亦或可知其意之誠也。

    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1942年11月選自《藥堂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