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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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拿出《論語》來讀,這或者由于聽見南方讀經之喊聲甚高的緣故,或者不是,都難說。

    我是讀過四書五經的,至少《大》《中》《論》《孟》《易》《書》《詩》這幾部都曾經背誦過,前後總有八年天大與聖經賢傳為伍,現今來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麼好處呢?這個我恐怕要使得熱誠的儒教徒聽了失望,實在沒有什麼。

    現在隻說《論語》。

     我把《論語》白文重讀一遍,所得的印象隻是平淡無奇四字。

    這四個字好像是一個盾,有他的兩面,一面凸的是切實,一面凹的是空虛。

    我覺得在《論語》裡孔子壓根兒隻是個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雖然後世的儒教徒要奉他做祖師,我總以為他不是耶稣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亞。

    《論語》二十篇所說多是做人處世的道理,不談鬼神,不談靈魂,不言性與天道,所以是切實,但是這裡有好思想也是屬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後人的取法,卻不能定作天經地義的教條,更沒有什麼政治哲學的精義,可以治國平天下,假如從這邊去看,那麼正是空虛了。

    平淡無奇,我憑了這個覺得《論語》仍可一讀,足供常識完具的青年之參考,至于以為聖書則可不必,太陽底下本無聖書,非我之單看不起《論語》也。

     在這幾節裡我覺得末了一節頂好玩,把子路寫得很可笑。

    遇見丈人,便脫頭脫腦地問他有沒有看見我的老師,難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來,站了足足半天之後,跟了去寄宿一夜。

    第二天奉了老師的命再去看,丈人已經走了,大約是往田裡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過,子路卻在他的空屋裡大發其牢騷,仿佛是戲台上的獨白,更有點兒滑稽,令人想起夫于的“由也咳”這句話來。

    所說的話也誇張無實,大約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下一章裡孔子品評夷齊等一班人,“謂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發中權”,。

    雖然後邊說我則異于是,對于他們隐居放言的人别無責備的意思,子路卻說欲沾其身而亂大倫,何等言重,幾乎有孟子與人争辯時的口氣了。

    孔于自己對他們卻頗客氣,與接輿周旋一節墩可看,一個下堂欲與之言,一個趨避不得與之言,一個狂,一個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寫得恰好,長沮桀溺一章則其次也。

     一部《論語》中有好些話都說得很好,我所喜歡的是這幾節,其一是《為政》第二的一章: “顔淵季路侍,于曰,盍各言爾志。

    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顔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

    子路曰,願聞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我喜歡這一章,與其說是因為思想還不如說因為它的境界好。

    師弟三人閑居述志,并不像後來文人的說大話,動不動就是攬辔澄清,現在卻隻是老老實實他說說自己的願望,雖有大小廣狹之不同,其志在博施濟衆則無異,而說得那麼質素,又各有分寸,恰如其人,此正是妙文也。

    我以為此一章可以見孔門的真氣象,至為難得,如《先進》末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那一章便不能及。

    此外有兩章,我讀了覺得頗有詩趣,其一《述而》第七雲: “長沮桀溺耦而耕。

    孔于過之,使子路問津焉。

    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

    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

    問于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

    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

    □而不辍。

    于路行以告,夫子撫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之門,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孔于下,欲與之言。

    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

    ” “子路從而後,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