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四——繡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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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繡繡的父母。

    我很明白即使繡繡此刻也有點恨他們,但是蒂結在繡繡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說繡繡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在我腦子裡,讓我回味又回味着,不使我擺脫開那裡所隐示的果報輪回之說。

    讀過《聊齋志異》,同《西遊記》的小孩子的腦子裡,本來就裝着許多荒唐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發生了相當影響。

    此後不多時候我竟暗同繡繡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

    兩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書裡,又常常在後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裡的蚊香。

    我并且還教導繡繡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

    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繡繡,于是真的常常天真地雙垂着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着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着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我知道繡繡私下曾希望又希望着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

    這使她很痛苦。

    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繡繡心裡同時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

    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

    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隻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裡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

    ”但是繡繡雖然告訴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情,徐大奶奶都隻聽到繡繡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發揮起來,誇張着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鬧,謾罵。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飯,飯後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張家樓下。

    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繡繡房前是一片肅靜。

    外面風刮得很大,樹葉和塵土由甬道裡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裡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裡,屋裡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的申斥聲,所餘僅剩蒼白的繡繡,抱着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子身邊。

    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面。

     我聽見後面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繡繡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

    “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風地在販子的脅下響,“能換就換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有理我,也不去理繡繡,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裡。

     忽然在許多淩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磁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繡繡兩人一同俯身去檢驗。

     徐大奶奶見到人進來就銳聲地申訴起來。

    她向着樓上張太太:“三奶奶,你聽聽我們大爺說的沒有理的話!……我就有這麼半條老命,也不能平白讓他們給弄死!我熬了這二十多年,現在難道就這樣子把我攆出去?人得有個天理呀!……我打十七歲來到他家,公婆面上什麼沒有受過,捱過……” 當我進門時,繡繡也正拉着樓上張太太的手進來,看見我頭低了下去,眼淚顯然湧出,就用手背去擦着已經揉得紅腫的眼皮。

     張太太望望徐大爺,繡繡也睜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爹,大爺先隻是抽着煙嚴肅地冷酷地不做聲。

    後來忽然立起來,指着繡繡的臉,憤怒地做個強硬的姿勢說:“我告訴你,不必說那許多廢話,無論如何,你今天非把家裡那些地契拿出來交還我不可,……這真是豈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裡的田産地契也歸你管了,這還成什麼話!” 小腳老媽開始用條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

     家裡派人把我拉回去。

    我記得那一夜我沒得好睡,惦記着繡繡,做着種種可怕的夢。

    繡繡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麼病,他們請過兩次不同的大夫,每次買過許多雜藥。

    她媽天天給她稀飯吃。

    正式的醫藥沒有,營養更是等于零的。

     她父親在她病裡曾到她們那裡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

    但他因為不堪忍受繡繡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發氣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反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

    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聲明以後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夫婦兩人接着都有許多駁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