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四——繡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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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

    為着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繡繡。

    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

    樓上張家不勝其煩,常常幹涉着,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繡繡更多不方便同為難。

     繡繡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雲似的兩簇花磁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緻又飄過我心頭,我捏着繡繡的手,也就默然。

    外面秋風搖撼着樓前的破百葉窗,兩個人看着小腳老媽子将那美麗的屍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着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裡,葬在塵垢中間。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張家樓下發出異樣緊張的聲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銳聲氣憤地在罵着,訴着,喘着,與這銳聲相間而發的有沉重的發怒的男子口音。

    事情顯然嚴重。

    借着小孩子身份,我飛奔過去找繡繡。

    張家樓前停着一輛講究的家車,徐大奶奶房間的門開着一線,張家樓上所有的仆人,廚役,打雜同老媽,全在過道處來回穿行,好奇地聽着熱鬧。

    屋内秩序比尋常還要紊亂,剛買回來的肉在荷葉上挺着,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竈邊或菜市裡那種特有氣味,一堆碗箸,用過的同未用的,全在一個水盆邊放着。

    牆上美人牌香煙的月份牌已讓人碰得在歪斜裡懸着。

    最奇怪地是那屋子裡從來未有過的雪茄煙的氣霧。

    徐大爺坐在東邊木床上。

    緊緊鎖着眉,怒容滿面,口裡銜着煙,故作從容地抽着,徐大奶奶由鄰居裡一個老太婆同一個小腳老媽子按在一張舊藤椅上還斷續地顫聲地哭着。

     神明本身既發生了問題,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說也就跟着動搖了。

    但是一個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顯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據我所知道,後來觀音同耶酥竟是同時莊嚴地在繡繡心裡受她不斷地敬禮! 直到我被家裡人連催着回去吃飯時,繡繡始終隻緘默地坐在角落裡,由無望地伴守着兩個互相仇視的父母,聽着樓上張太太的幾次清醒的公平話,尤其關于繡繡自己的地方。

    張太太說的要點是他們夫婦兩人應該看繡繡面上,不要過于固執。

    她說:“那孩子近來病得很弱,”又說:“大奶奶要留着一點點也是想到将來的事,女孩子長大起來還得出嫁,你不能不給她預備點。

    ”她又說:“我看繡繡很聰明,下季就不進學,開春也應該讓她去補習點書。

    ”她又向大爺提議:“我看以後大爺每月再給繡繡籌點學費,這年頭女孩不能老不上學,盡在家裡做雜務的。

    ” 病後,繡繡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顔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塵的潔淨,美得好像畫裡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裡不能不漾起憐愛。

    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麼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麼一個環境裡,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茕孑無所依附。

    當時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作個短時期的遊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着這孩子同她的運命搏鬥。

     有一天,天将黑的時候,繡繡說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

    到了吃夜飯時候,張家老媽到了我們廚房裡說,繡繡那孩子病得很,她媽不會請大夫,急得隻坐在床前哭。

    我家裡人聽見了就叫老陳媽過去看繡繡,帶着一劑什麼急救散。

    我偷偷跟在老陳媽後面,也到繡繡屋子去看她。

    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臉色蒼白地在一張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燈光下悶熱的暑天裡,顯得更淩亂不堪。

    那黃病的媽媽除卻交叉着兩隻手發抖地在床邊敲着,不時呼喚繡繡外,也不會為孩子預備一點什麼适當的東西。

    大個子的蚊子咬着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額角沁出流到頭發旁邊。

    老陳媽慌張前後的轉,拍着繡繡的背,又問徐大媽媽——繡繡的媽——要開水,要藥鍋煎藥。

    我偷個機會輕輕溜到繡繡床邊叫她,繡繡聽到聲音還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看我作了一個微笑,吃力地低聲說:“蚊香……在屋角……勞駕你給點一根……”她顯然習慣于母親的無用。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着偏見,急迫隻顧發洩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繡繡的一切。

    那時我對繡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的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于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太小,他們情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來。

    但是當我咬着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回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裡,眼睛無可奈何地向着一面,無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