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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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說我将于幾日内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

    你那柔順的性質,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

    同我的對于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卻是一樣。

    啊啊!反抗反抗,我對于社會何嘗不曉得反抗,你對于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嘗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後,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瘧疾的時候更消瘦了。

    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沒有那一段肥突的腳肚,從腳後跟起,到腳彎膝止,完全是一條直線。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對你說我要上A地去的時候你就流眼淚的原因了。

     我已經決定帶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學校裡速彙二百元旅費來的快信寄出之後,你我還不敢将這計劃告訴母親,怕母親不贊成我們。

    到了旅費彙到的那天晚上,你還是疑惑不決的說: “萬一外邊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來的時候,如何是好呢!” 可憐你那被威權壓服了的神經,竟好像是希臘的巫女,能預知今天的劫運似的。

    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劇,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裡和你住了幾天,竟不料就會種下一個煩惱的種子的。

    等我們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頓好的時候,你的身體已經不是平常的身體了。

    吃幾口飯就要嘔吐。

    每天隻是懶懶的在床上躺着。

    頭一個月我因為不知底細,曾經罵過你幾次,到了三四個月上,你的身體一天一天的重起來,我的神經受了種種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來了。

     第一因為學校裡的課程幹燥無味,我天天去上課就同上刑具被拷問一樣,胸中隻感着一種壓迫。

     第二因為我在雜志上發表了一篇舊作的文字,淘了許多無聊的閑氣。

    更有些忌刻我的惡劣分子,就想以此來作我的葬歌,紛紛的攻擊我起來。

     第三我平時原是揮霍慣了的,一想到辭了教授的職後,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間一樣,嘗那失業的苦味。

    況且現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來的兒女,萬一再同那時候一樣的失起業來,豈不要比曩時更苦。

     我前面也已經提起過了,在社會上雖是一個懦弱的受難者的我,在家庭内卻是一個兇惡的暴君。

    在社會上受的虐待,欺淩,侮辱,我都要—一回家來向你發洩的。

    可憐你自從去年十月以來,竟變了一隻無罪的羔羊,日日在那裡替社會贖罪,作了供我這無能的暴君的犧牲。

    我在外面受了氣回來,不是說你做的菜不好吃,就罵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

    我一想到了将來失業的時候的苦況,神經激動起來的時候每罵着說: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頭的日子。

    我辛辛苦苦,是為什麼人在這裡作牛馬的呀。

    要隻有我一個人,我何處不可去,我何苦要在這死地方作苦工呢!隻知道在家裡坐食的你這行屍,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生存在這世上的呀?……” 你被我罵不過,就暗哭起來。

    我罵你一場之後,把胸中的悲憤發洩完了,大抵總立時痛責我自家,上前來愛撫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聲氣,細細的把我的發氣的原因——社會對我的虐待——講給你聽。

    你聽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為我痛哭,到後來,終究到了兩人相持對泣而後已。

    像這樣的情景,起初不過間幾日一次的,到後來将放年假的時候,變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數次了。

     唉唉,這悲劇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結婚的罪惡呢?還是社會的罪惡?若是為結婚錯了的原因而起的,那這問題倒還容易解決;若因社會的組織不良,緻使我不能得适當的職業,你不能過安樂的日子,因而生出這種家庭的悲劇的,那我們的社會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這樣的憂患中間,我與你的悲哀的繼承者,竟生了下來,沒有足月的這小生命,看來也是一個神經質的薄命的相兒。

    你看他那哭時的額上的一條青筋,不是神經質的證據麼?饑餓的時候,你喂乳若遲一點,他老要哭個不止,像這樣的性格,便是将來吃苦的基礎。

    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這樣的社會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時候,又何苦多此一舉,生這一塊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慚愧,我是解說不了的了。

    以後若有人動問,就請你答複吧。

     悲劇的收場,是在一個月的前頭。

    那時候你的神經已經昏亂了,大約已記不清楚,但我卻牢牢記着的。

    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剛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

     我自從辭去了教授職後,托哥哥在某銀行裡謀了一個位置。

    但不幸的時候,事運不巧,偏偏某銀行為了政治上的問題,開不出來。

    我閑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後,便聲聲的罵你與剛出生的那小孩,說你與小孩是我的腳鐐,我大約要為你們的緣故沉水而死的。

    我硬要你們回故鄉去,你們卻是不肯。

    那一晚我罵了一陣,已經是朦胧的想睡了。

    在半醒半睡中間,我從帳子裡看出來,好像見你在與小孩講話。

     “……你要乖些……要乖些。

    ……小寶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厭……不要讨……娘去之後……要……要……乖些……” 講了一陣,我好像看見你坐在洋燈影裡揩眼淚,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煩了,所以就翻了一轉身。

    面朝着了裡床。

    我在背後覺得你在燈下哭了一忽,又站起來把我的帳子掀開了對我看了一回。

    我那時候隻覺得好睡,所以沒有同你講話。

    以後我就睡着了。

     我們街前的車夫,在我們門外亂打的時候,我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