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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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

    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後的樣子。

    他雖然覺得饑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裡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

    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饑,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裡隻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裡。

    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内,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

    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隻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

    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裡,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辟出來的。

    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

    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

    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内。

    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裡,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牆,圍住着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

    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

    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進去。

    門内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

    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老蒼的梅樹種在那裡,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

    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

    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

    背臨着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裡。

    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裡,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

    樓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裡,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裡,系記這梅林的曆史的。

    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

    四面并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

    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裡,受大自然的化育。

    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裡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

    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裡。

    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

    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

    他心裡想: “這園大約隻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 到這時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裡,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

    他将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

    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面。

    ”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着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

    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裡。

    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内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隻一個人麼?” “我隻一個人。

    ”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裡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 “這樣那裡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罷。

    ” “可以的,可以的。

    ”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幹淨,免得搬來之後着忙。

    ” “可以可以。

    再會!” “再會!” 六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後,他的憂郁症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龃龉來。

    他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發出之後,他呆呆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

    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發始于他的。

    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後,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蠍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細細回想出來。

    把各種過去的事迹,列舉出來之後,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

    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誇大的細數起來。

    他證明得自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

    他在那裡哭的時候,空中好像有一種柔和的聲音在對他說: “啊呀,哭的是你麼?那真是冤屈了你了。

    像你這樣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樣的虐待,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

    罷了罷了,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傷害了你的身體!” 他心裡一聽到這一種聲音,就舒暢起來。

    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在那裡。

     他因為想複他長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科丢棄了,改入文科裡去,他的意思,以為醫科是他長兄要他改的,仍舊改回文科,就是對他長兄宣戰的一種明示。

    并且他由醫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學校須遲卒業一年。

    他心裡想,遲卒業一年,就是早死一歲,你若因此遲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對你長兄含一種敵意。

    因為他恐怕一二年之後,他們兄弟兩人的感情,仍舊要和好起來;所以這一次的轉科,便是幫他永久敵視他長兄的一個手段。

     氣候漸漸兒的寒冷起來,他搬上山來之後,已經有一個月了,幾日來天氣陰郁,灰色的層雲,天天挂在空中。

    寒冷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梅林的樹葉,每息索息索的飛掉下來。

    初搬來的時候,他賣了些舊書,買了許多燴飯的器具,自家燒了一個月飯,因為天冷了,他也懶得燒了。

    他每天的夥食,就一切包給了山腳下的園丁家包辦,所以他近來隻同退院的閑僧一樣,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别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來,把朝東的窗門開了之後,他看見前面的地平線上有幾縷紅雲,在那裡浮蕩。

    東天半角,反照出一種銀紅的灰色。

    因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歡喜。

    他走到山的斜面上,從那古井裡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後,覺得滿身的氣力,一霎時都回複了轉來的樣子。

    他便跑上樓去,拿了一本黃仲則的詩集下來,一邊高聲朗讀,一邊盡在那梅林的曲徑裡,跑來跑去的跑圈子。

    不多一會,太陽起來了。

     從他住的山頂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

    平原裡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

    金黃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陽的晨光,那風景正同看密來(Millet)的田園清畫一般。

    他覺得自家好像已經變了幾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樣子,對了這自然的默示,他不覺笑起自家的氣量狹小起來。

     “赦饒了!赦饒了!你們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饒赦了你們罷,來,你們來,都來同我講和罷!”手裡拿着了那一本詩集,眼裡浮着了兩泓清淚,正對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裡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忽聽見他的近邊,有兩人在那裡低聲的說: “今晚上你一定要來的哩!” 這分明是男子的聲音。

     “我是非常想來的,但是恐怕……” 他聽了這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之後,好像是被電氣貫穿了的樣子,覺得自家的血液循環都停止了。

    原來他的身邊有一叢長大的葦草生在那裡,他立在葦草的右面,那一對男女,大約是在葦草的左面,所以他們兩個還不曉得隔着葦草,有人站在那裡。

    那男人又說: “你心真好,請你今晚上來罷,我們到如今還沒在被窩裡睡過覺。

    ” “………” 他忽然聽見兩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裡吮吸的樣子。

     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驚心吊膽的把身子屈倒去聽了。

    “你去死罷,你去死罷,你怎麼會下流到這樣的地步!” 他心裡雖然如此的在那裡痛罵自己,然而他那一雙尖着的耳朵,卻一言半語也不願意遺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裡聽着。

     地上的落葉索息索息的響了一下。

     解衣帶的聲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幾口氣。

     舌尖吮吸的聲音。

     女人半輕半重,斷斷續續的說: “你!……你!……你快……快○○罷。

    ……别……别……别被人……被人看見了。

    ” 他的面色,一霎時的變了灰色了。

    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紅了起來。

    他的上腭骨同下腭骨呷呷的發起顫來。

    他再也站不住了。

    他想跑開去,但是他的兩隻腳,總不聽他的話。

    他苦悶了一場,聽聽兩人出去了之後,就同落水的貓狗一樣,回到樓上房裡去,拿出被窩來睡了。

     七 他飯也不吃,一直在被窩裡睡到午後四點鐘的時候才起來。

    那時候夕陽灑滿了遠近。

    平原的彼岸的樹林裡,有一帶蒼煙,悠悠揚揚的籠罩在那裡。

    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條自北趨南的大道,穿過了那平原,無頭無緒的盡是向南的走去。

    走盡了平原,他已經到了神宮前的電車停留處了。

    那時候卻好從南面有一乘電車到來,他不知不覺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為什麼要乘電車,也不知道這電車是往什麼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鐘,電車停了,運車的教他換車,他就換了一乘車。

    走了二三十分鐘,電車又停了,他聽見說是終點了,他就走了下來。

    他的前面就是築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橫在午後的太陽光裡,在那裡微笑。

    超海而南有一條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氣裡,西邊是一脈長堤,直馳到海灣的心裡去。

    堤外有一處燈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裡。

    幾艘空船和幾隻舢闆,輕輕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蕩。

    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許多浮标,飽受了斜陽,紅紅的浮在那裡。

    遠處風來,帶着幾句單調的話聲,既聽不清楚是什麼話,也不知道是從那裡來的。

     他在岸邊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忽聽見那一邊傳過了一陣擊磬的聲來。

    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為喚渡船而發的。

    他立了一會,看有一隻小火輪從對岸過來了。

    跟着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工人,他也進了那隻小火輪去坐下了。

     渡到東岸之後,上前走了幾步,他看見靠岸有一家大莊子在那裡。

    大門開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