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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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兒啟扃。

    生曰:“此誰之第耶?” 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 娃大悅曰:“爾姑止之。

    吾當整妝易服而出。

    ” 生聞之私喜。

    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

    生跪拜前緻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 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

    ” 延生于遲賓之館,館宇甚麗。

    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将見之。

    ” 乃命娃出。

    明眸皓腕,舉步豔冶。

    生遽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叙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

    複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

    久之,日暮,鼓聲四動。

    姥訪其居遠近。

    生绐之曰:“在延平門外數裡。

    ” 冀其遠而見留也。

    姥曰:“鼓已發矣。

    當速歸,無犯禁。

    ” 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

    道裡遼闊,城内又無親戚,将若之何?” 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

    ” 生數目姥。

    姥曰:“唯唯。

    ” 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缣,請以備一宵之馔。

    娃笑而止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

    今夕之費,願以貧窭之家随其粗粝以進之。

    其餘以俟他辰。

    ” 固辭,終不許。

    俄徙坐西堂,帷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奁衾枕,亦皆侈麗。

    乃張燭進馔,品味甚盛。

    徹馔,姥起。

    生娃談話方切,诙諧調笑,無所不至。

    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适在屏間。

    厥後心常勤念,雖寝與食,未嘗或舍。

    ” 娃答曰:“我心亦如之。

    ” 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

    但未知命也若何?” 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

    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

    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

    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 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厮養。

    ” 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

    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

    自是生屏迹戢身,不複與親知相聞。

    日會倡優侪類,狎戲遊宴。

    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童。

    歲餘,資才仆馬蕩然。

    迩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笃。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

    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将緻薦,酹求之,可乎?” 生不知其計,大喜。

    乃質衣于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谒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

    策驢而後,至裡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

    将憩而觐之,可乎?” 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

    窺其際,甚弘敞。

    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

    ” 生下,适有一人出訪曰:“誰?” 曰:“李娃也。

    ” 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 娃下車,妪迎訪之曰:“何久疏絕?” 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

    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

    有山亭,竹樹蔥倩,池榭幽絕。

    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 笑而不答,以他語對。

    俄獻茶果,甚珍奇。

    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

    宜速歸。

    ” 娃謂姨曰:“方寸亂矣。

    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

    ” 生拟随之。

    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于戶外,曰:“姥且殁矣。

    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

    奈何遽相随而去?” 乃止,共計其兇儀齋祭之用。

    日晚,乘不至。

    姨言曰:“無複命,何也?郎驟往觇之,某當繼至。

    ” 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

    生大駭,诘其鄰人。

    鄰人曰:“李本稅而居,約已周矣。

    第主自收。

    姥徙居,而且再宿矣。

    ” 征“徙何處?” 曰:“不詳其所。

    ” 生将馳赴宣陽,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

    乃弛其裝服,質馔而食,賃榻而寝。

    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

    質明,乃策蹇而去。

    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

    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

    生遽訪之:“姨氏在乎?” 曰:“無之。

    ” 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 訪其誰氏之第。

    曰:“此崔尚書宅。

    昨者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

    未暮去矣。

    ” 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邸主哀而進膳。

    生怨懑,絕食三日,遘疾甚笃,旬餘愈甚。

    邸主懼其不起,徙之于兇肆之中。

    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歎而互飼之。

    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兇肆日假之,令執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複壯,每聽其哀歌,自歎不及逝者,辄嗚咽流涕,不能自止。

    歸則効之。

    生,聰敏者也。

    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

    初,二肆之傭兇器者,互争勝負。

    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劣焉。

    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

    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

    累旬,人莫知之。

    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傭之器于天門街,以較優劣。

    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馔之用,可乎?” 二肆許諾。

    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

    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

    于是裡胥告于賊曹,賊曹聞于京尹。

    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

    自旦閱之,及亭午,曆舉辇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

    乃置層榻于南隅,有長髯者擁铎而進,翊衛數人。

    于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颡而登,乃歌《白馬》之詞。

    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

    齊聲贊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

    有頃,東肆長于北隅上設逢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

    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

    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

    西肆長為衆所诮,益慚恥。

    密置所輸之直于前,乃潛遁焉。

    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阙下,謂之入計。

    時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

    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将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

    生父驚而诘之。

    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

    ” 父曰:“吾子以多财為盜所害。

    奚至是耶?” 言訖,亦泣。

    及歸,豎間馳往,訪于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欤?” 皆曰:“某氏之子。

    ” 征其名,且易之矣。

    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

    生見豎色動,回翔将匿于衆中。

    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 相持而泣,遂載以歸。

    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

    何施面目,複相見也?” 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

    生不勝其苦而斃。

    父棄之而去。

    其師命相狎匿者陰随之,歸告同黨,共加傷歎。

    令二人葦席瘗焉。

    至,則心下微溫。

    舉之,良久,氣稍通。

    因共荷而歸,以葦稠灌勺飲,經宿乃活。

    月餘,手足不能自舉。

    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

    同輩患之。

    一夕,棄于道周。

    行路鹹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

    十旬,方杖策而起。

    被布裘,裘有百結,縷如懸鹑。

    持一破瓯,巡于闾裡,以乞食為事。

    自秋徂冬,夜入于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厘肆。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

    聞見者奠不凄恻。

    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

    至安邑東門,循理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

    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凄切,所不忍聽。

    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

    我辨其音矣。

    ” 連步而出。

    見生枯瘠疥厲,殆非人狀。

    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 生憤懑絕倒,口不能言,颔頤而已。

    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

    失聲長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絕而複蘇。

    姥大駭,奔至,曰:“何也?” 娃曰:“某郎。

    ” 姥遽曰:“當逐之。

    奈何令至此?” 娃斂容卻睇曰:“不然。

    此良家子也。

    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

    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

    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

    父子之道,天性也。

    使其情絕,殺而棄之。

    又困踬若此。

    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

    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将及矣。

    況欺天負人,鬼神不佑,無自贻其殃也。

    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

    計其赀,不啻直千金。

    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别蔔所詣。

    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凊。

    某願足矣。

    ” 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

    給姥之餘,有百金。

    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

    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髒。

    旬餘,方薦水陸之馔。

    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

    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

    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

    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 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

    ” 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

    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

    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矻矻。

    娃常偶坐,宵分乃寐。

    伺其疲倦,即谕之綴詩賦。

    二歲而業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該覽。

    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

    ” 娃曰:“未也。

    且令精熟,以俟百戰。

    ” 更一年,曰:“可行矣。

    ” 于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闱。

    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

    娃曰:“未也。

    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

    子行穢迹鄙,不侔于他士。

    當砻悴利器,以求再捷。

    方可以連衡多士,争霸群英。

    ” 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應直言極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

    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将之官,娃謂生曰:“今之複子本軀,某不相負也。

    願以殘年,歸養老姥。

    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

    中外婚媾,無自黩也。

    勉思自愛。

    某從此去矣。

    ” 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刭以就死。

    ” 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

    泣曰:“送子涉江,至于劍門,當令我回。

    ” 生許諾。

    月餘,至劍門。

    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

    浃辰,父到。

    生因投刺,谒于郵亭。

    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恸哭移時,曰:“吾與爾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