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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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同我對面談天一樣:我談天時喜歡信口直說,全無隐飾,我文章中也是如此;我談天時喜歡開玩笑,我文章中也是如此;我談天時往往要動感情,甚而至于動過度的感情,我文章中也是如此。

    你說這些都是我的好處罷,那就是好處;你說是壞處罷,那就是壞處;反正我隻是這樣的一個我。

    我從來不會說叫人不懂的話,所以我的文章也沒有一句不可懂。

    但我并不反對不可懂的文章,隻要是做得好。

    譬如前幾天我和适之在孫洪芬先生家裡,洪芬夫人拿出許多陶知行先生的詩稿給我們看。

    我們翻了一翻,覺得就全體看來,似乎很有些像馮玉祥一派的詩;但是中間有一句“風高誰放李逵火?”我指着向适之說:“這是句好句子。

    ”适之說:“怎麼講法?”我說:“不可講;但好處就在于不可講。

    ”适之不以我說為然,我也沒有和他擡杠下去,但直到現在還認這一句是好句子。

    而且,我敢大膽的說:天地間不可懂的好文章是有的。

    但是,假使并不是好文章,而硬作得叫人不可懂,那就是糟糕。

    譬如你有一顆明珠,緊緊握在手中,不給人看,你這個關子是賣得有意思的;若所握隻是顆砂粒,甚而至于是個幹矢橛,也“像煞有介事”的緊握着,鬧得滿頭大汗,豈作笑話!我不能作不可懂的好文章,又不願作不可懂的不好的文章,也就隻能作作可懂的文章,無論是好也罷,不好也罷;要是有人因此說我是低能兒,我也隻得自認為活該! 還有一點應當說明,就是一個人的思想情感,是随着時代變遷的,所以梁任公以為今日之我,可與昔日之我挑戰。

    但所謂變遷,是說一個人受到了時代的影響所發生的自然的變化,并不是說抹殺了自己專門去追逐時代。

    當然,時代所走的路徑亦許完全是不錯的。

    但時代中既容留得一個我在,則我性雖與時代性稍有出入,亦不妨保留,藉以集成時代之偉大。

    否則,要是有人指鹿為馬,我也從而稱之為馬;或者是,像從前八股時代一樣,張先生寫一句“聖天子高高在上”,李先生就接着寫一句“小百姓低低在下”,這就是把所有的個人完全殺死了,時代之有無,也就成了疑問了。

    好像從前有這樣一個笑話,說有一個監差的,監押一個和尚,随身攜帶公文一角,衣包一個,雨傘一把,和尚頸上還戴着一面枷。

    他恐防這些東西或有遺失,就整天的喃喃念着:“和尚,公文,衣包,雨傘,枷。

    ”一天晚上,和尚趁他睡着,把他的頭發剃了;又把自己頸上的枷,移戴在他頸上,随即就逃走了。

    到明天早晨,他一覺醒來,一看公文,衣包,雨傘都在,枷也在,摸摸自己的頭,和尚也在,可不知道我到那裡去了!所謂“抓住時代精神”,所謂“站在時代面前”,這種的美談我也何嘗不羨慕,何嘗不想望呢?無如我不願意抓住了和尚丢掉了我自己,所以,要是有人根據了我文章中的某某數點而斥我為“落伍”,為“沒落”,我是樂于承受的。

     把這麼許多年來所寫的文字從頭再看一次,恍如回到了煙雲似的已往的生命中從頭再走一次,這在我個人是很有趣味的;因此,有幾篇文章之收入,并不是因為我自己覺得文章作得好,而是因為可以紀念着某一時的某一件事或某一種經驗;或者是,因為可以紀念我對于文字上的某一種試驗或努力——這種試驗或努力,或者是失敗了,或者是我自己沒有什麼成功而别人卻成功了;嚴格說來,這種的試驗品已大可扔棄,然對于我個人終還有可以紀念的價值,所以也就收入了。

     全書按年歲之先後編輯,原拟直編至現時為止,合出一厚本,将來每次再版,随時加入新文;後因此種方法,于出闆[版]人及讀者兩方,都有相當的不便,故改為分冊出版,每三百餘面為一冊。

     承商鴻逵兄助我校勘印樣,周殿福郝墀吳永淇三兄助我抄錄舊稿,書此緻謝。

     1934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