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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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山把狗抱起來,狗隻微微龇了龇牙,沒有掙紮。

    狗很輕,身體熱得厲害,它好像在發燒。

     他把它抱回小屋,給它一些粥,狗舔着吃了點。

     格羅很快開始康複了。

     永山受雇于一條捕蟹船,說是受雇卻不拿工錢。

    勞動所換取的代價隻是借用這間小屋和領一份口糧。

    蟹汛期是七月到十月,用的是挂網。

    每天半夜一兩點鐘出海,早晨九點左右返港。

     第二天永山回家一看,格羅已能走路了。

    留給它的魚粥也吃得幹幹淨淨。

     那天永山鋸掉了小屋門的下部,裝上一塊布簾,這樣格羅就可以自由出入了。

    他想盡管自己待格羅不錯,等恢複健康以後格羅還是可能要離開的。

    它要走也行,誰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無論是人也好,動物也好,大家都在朝着最終的目的地走着。

     可是格羅沒走,到第三天頭上它已恢複到能跑上一陣了。

     永山出海回來給它喂了食,帶它到海灘上去散步。

    格羅雖然沒有撒歡的樣子,但也不能說一點都不高興。

    它忽前忽後跟着永山,有時永山故意跑一陣,它也毫不含糊地跑了起來。

    永山的心中出現了一盞燈,這盞暖乎乎的燈點亮在他黑暗閉塞的心中,給他送來了一絲溫暖。

     蟹汛沒剩下幾天了,蟹捕完後該捕鲽魚了。

    聽說十一月起還有個明太魚汛,不管哪個漁汛,都得到離海岸三——十二海裡的海面上去作業。

    目前雖然還能湊合着混,可他不相信進入十一月後自己還吃得消壞天氣連綿的北海洋面上的作業船。

    一搖晃他就暈船,而且五噸小漁輪晃起來簡直連站也站不住。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他就隻好蜷縮着躺在角落裡。

    對此雇主倒也沒說什麼,甚至還流露出幾分同情的神色。

     在海面上少幹的活永山總是在歸港後補上。

    他打掃船艙,幹其它的雜活。

    他是自己要求船主讓它不拿報酬在船上幹活的。

    而且他也不認為自己幹的這麼點活兒有資格拿工錢。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在給漁夫們添麻煩。

    它覺得能在小屋裡住着,吃上一口飯實在太不容易了。

     他想,該是離開這個邊境小村的時候了。

     格羅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永山一邊做飯一邊想着格羅的境遇。

    北海道的狗是不可能有東京的脖圈的。

    格羅一定是由于什麼原因被主人帶到北海道來,後來便被他的主人抛棄或者是和主人失散了。

    很可能是失散的,因為如果它的主人有心抛棄它,肯定會把記有登記号碼的脖圈摘掉。

     他設想不出它是在什麼地方和主人失散的,但絕對不可能是在眼下的厚岸灣,而是在更遠的地方。

    例如知床一帶或者網走、紋别一帶。

    動物都有着歸巢本能,聽說狗在這方面的本領特别強。

    即使蒙住它的眼睛兜上一陣圈子後把它帶到很遠的地方,它隻要就地兜上二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便能辨别出自己家的方位,然後憑着歸巢本能踏上歸途的旅程。

     從格羅瘦弱的樣子上就可以知道它是從遙遠的地方流浪到這裡來的,它很可能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南下而來的。

    格羅這是在回東京。

     真可謂是一種勁烈的本能。

     他把自己和格羅作了一番比較。

     他并不無家可歸。

    他的家在東京世田谷邊上,家裡有妻子,也有孩子。

    離開東京的兩個月前,永山是通産省的一名官兒,官兒還真不算小——通産省科長(掌管全日本的武器進出口之要職)。

     但是永山必須抛棄這一切,因為周圍已布滿了死亡的陰影。

    說起來這是一種對人生的逃避。

    他就是為找一個偏僻的藏身之所才跑到這個厚岸灣上的寒村裡來的。

     他和格羅正好相反。

    格羅有該回去的故鄉,但光憑它自身的力量幾乎是回不到東京的,因為它無法渡海。

    即使能過海,格羅一直跑到函館嗎?格羅也許清楚它的故鄉在煙雲萬裡的遠方,并且也清楚前面有許多艱難險阻在等着它。

    可是,它還是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可自己呢?由于害怕,一直在彷徨。

     ——應該回東京去。

     永山看出了自己和格羅在魄力上的距離。

    如果回到東京,固然很有可能遭到被僞裝成事故的暗殺,但是這種繼續流浪,甚至很可能死在亡命途中的生活,難道是一個真正的人所應該過的嗎? 格羅站起來鑽過門洞的布簾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飯做好了,永山去喊格羅。

    格羅正蹲坐在白流浪飛濺的海灘上看着大海。

    永山站在它的旁邊。

    格羅緊閉着嘴看着海面,遠處的海面上有幾隻信天翁在飛翔。

     永山在格羅旁邊坐了下來。

     海面陰沉沉的。

    越靠近冬季,海面越黑,天空低低的,鐵灰色越發顯得沉重。

     能聽到海浪翻卷的聲音,一種輕微的海的咆哮。

    永山抱着胳膊聽着潮聲,忽然,他聞到了海潮的氣味,那是從他的衣服上發出來的。

    衣服吸飽了水氣、很重,散發着一股混雜着魚、機油和海水味的複雜的氣味。

    貼着衣服的皮膚像是不勝孤寂似地冰涼冰涼。

     “格羅,”永山開口說道,“我們一起回東京吧……” 格羅不解人話,它發現永山對他說話,隻微微搖了搖尾巴,視線仍然投在海面上。

    永山想,格羅一定憑本能知道不渡過這片大海是回不到東京的。

     永山幾乎一文不名,他來到這個窮村時,帶出來的錢差不多已經花光了。

    即使帶着格羅離開這裡,也甭想利用公共汽車之類的交通工具。

    ,他們隻能一路賺錢糊口,野營露宿地趕往函館。

    他們必須沿着太平洋經钏路、襟裳岬、日高、苫小牧、室蘭跋涉六百公裡。

     看來此行是艱苦的。

     永山準備向艱難挑戰。

    他雖然不知道格羅是從哪裡出發的,但它是朝着故鄉一路南下來到這個窮村的。

    如果自己留在這裡,格羅等體力恢複以後仍然會為鄉思所驅繼續前進。

    他和格羅雖然隻有四天的交情,可在這短短的四天裡永山覺得似乎從它身上知道了自己應該怎樣去對待人生。

    看來,如果自己能下帶着格羅踏上艱辛而又漫長的旅程這個決心,未來仍然是美好的。

     4 十月十九日,永山雄吉帶着格羅離開了去來牛。

    這是和格羅相遇後的第七天。

     他們一早就離開了海邊的小屋,海面上晨霭彌漫。

    霧霭中,大海在咆哮。

     他們在霧霭中穿行,離開了寒村所在的半島。

     永山口袋裡有一萬元錢,是捕蟹船的船主作為餞行送給他的。

    永山決定路上無論如何也不動用這一萬元,必須把從函館到青森的船票錢留好。

    雖然他們這一人一狗的船票将花去多少還不知道,但諸如生病、受傷等意外開支也是必須考慮進去的。

     格羅走在前面,它的體力基本上已經恢複了。

    它好像隻是把永山看作是朋友,還沒有認他為新主人。

    它沒有露出對主人應有的親近感。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格羅在歸巢本能的驅使下正向東京進發,如果它認了永山為新主人,那它也就不能不打消南下的意志了。

     他們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旅伴。

     他們互相依靠,永山從格羅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

    若不是和格羅相遇,他是沒有踏着這條荒涼的海岸線回家的勇氣的。

    格羅雖然隻是一條普通的狗,可對于永山來說它卻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指路者。

     格羅可說也同樣少不了永山。

    它雖然能憑着本能辨别方向,但它是無法選定直線取道函館的路線的,而且更不知道還得在函館坐船渡海。

    縱然它還記得曾和主人渡海到函館之事,它要到函館也還得花幾十天甚至幾個月的時間,它迷路走到厚岸灣半島突端的事就是一個證明。

     那天,他們走到了钏路前面的飯時。

    那地方離去來牛二十來公裡,飯時也是個海邊上的窮村。

     離開去來牛時永山用毛毯縫了個睡袋。

    他在海邊上一所小土屋的背風處露宿,格羅睡在他旁邊。

     第二天一早,他們又動身了。

     上午他們穿過了钏路,從钏路到東京有班船,可這對他們來說卻隻能是鏡中之花。

     出钏路便是沿海伸展的38号公路。

    傍着公路,是根室本線,如果能乘上火車,當天就可以到達函館。

    永山目送着來來往往的列車,在公路上走着。

     官吏出身的永山生性不喜冒險。

    若換個一般人肯定會動用那一萬元先上了火車再說的,錢用完了另外掙他一萬兩萬也不難。

    可永山就辦不到,他缺乏自信。

    他幾乎沒有到哪兒都能适者生存的生活能力,因此隻好走路。

     過钏路大約又走了兩小時,永山發現格羅的樣子有些不對,停下來的次數增多了,鑽到路旁的草叢去小便也總是久久不動彈。

    起初永山也沒在意,硬是牽着它朝前走,後來終于看出問題來了,格羅站立時四肢在微微地顫抖着。

     “怎麼啦,格羅?” 他蹲下來一看,格羅的鼻子幹了。

    狗鼻子必須永遠是濕漉漉的,可格羅的鼻子卻幹得快開裂了。

    它的兩眼失去了光澤,鸢色瞳孔四周一片混濁。

     永山碰了碰它的耳朵,在發燒。

    摸摸它的腳,也熱得不行。

     永山在一旁坐下來,抱住格羅,格羅的身子熱得仿佛在燃燒。

    永山一籌莫展地把視線投向海面。

    他知道這是因為格羅還沒有徹底恢複健康,他回想起格羅搖搖晃晃來到去來牛海灘時的情形來了。

    格羅喝了幾口海水就倒下,也許不僅僅是因為饑餓。

    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跑來的,也許是長途奔波的過度疲勞引起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