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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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芳小記 “老子愛花成癖”,這話我不敢說。

    愛花則有之,成癖則談何容易。

    需要有一塊良好的場地,有一間寬敞的溫室,有各種應用的器材。

    更重要的是有健壯的體格,和充分的閑暇。

    我何足以語此。

    好不容易我有了餘力,有了閑暇,但是曾幾何時,人垂垂老矣!兩臂乏力,腰不能彎,腿不能蹲。

    如何能夠剪草、搬盆、施肥、換土?請一位園丁,幾天來一次,隻能幫做一點粗重的活。

    而且花是要自己親手培養,看着它抽芽放蕊,才有趣味。

    像魯迅所描寫的“吐兩口血,扶着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那能算是享受麼? 遷台以來,幾度播遷,看到了不少可愛的花。

    但是我經過多少次的移徙,“喬遷”上了高樓,竟沒有立錐之地可資利用,種樹莳花之事乃成為不可能。

    無已,隻好寄情于盆栽。

    幸而菁清愛花有甚于我者,她拓展陽台安設鐵架,常不惜長途奔走載運花盆、肥土,戴上手套做園藝至于廢寝忘食。

    如今天晴日麗,我們的窗前綠意盎然。

    尤其是她培植的“君子蘭”由一盆分為十餘盆,綠葉黃花,葳蕤多姿。

    我常想起黃山谷的句子:“白發黃花相牽挽,付與旁人冷眼看。

    ” 菁清喜歡和我共同賞花,并且要我講述一些有關花木的見聞,爰就記憶所及,拉雜記之。

     (一)海棠 海棠的風姿豔質,于群芳之中頗為突出。

     我第一次看到繁盛缤紛的海棠是在青島的第一公園。

    二十年春,值公園中櫻花盛開,夾道的繁花如簇,交叉蔽日,蜜蜂嗡嗡之聲盈耳,遊人如織。

    我以為櫻花無色無香,縱然蔚為雪海,亦無甚足觀,隻是以多取勝。

    徘徊片刻,乃轉去苗圃,看到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許,而花枝招展,綠鬓朱顔,正在風情萬種、春色撩人的階段,令人有忽逢絕豔之感。

     海棠的品種繁多,以“西府”為最勝,其姿态在“貼梗”“垂絲”之上。

    最妙處是每一花苞紅得像胭脂球,配以細長的花莖,斜欹挺出而微微下垂,三五成簇。

    凡是花,若是緊貼在梗上,便無姿态,例如茶花,好的品種都是花朵挺出的。

    櫻花之所以無姿态,便是因為無花莖。

    榆葉梅之類更是品斯下矣。

    海棠花苞最豔,開放之後花瓣的正面是粉紅色,背面仍是深紅,俯仰錯落,秾淡有緻。

    海棠的葉子也陪襯得好,嫩綠光亮而細緻。

    給人整個的印象是嬌小豔麗。

    我立在那一排排的西府海棠前面,良久不忍離去。

     十餘年後我才有機會在北平寓中垂花門前種植四棵西府海棠,着意培植,春來枝枝花發,朝夕品賞,成為畢生快事之一。

    明初詩人袁士元和劉德彜《海棠》詩有句雲:“主人愛花如愛珠,春風庭院如畫圖。

    ”似此古往今來,同嗜者不在少。

    兩蜀花木素盛,海棠尤為著名。

    昌州(今大足縣)且有“海棠香國”之稱。

    但是杜工部經營草堂,廣栽花木,獨不及海棠,詩中亦不加吟詠,或謂避母諱,不知是否有據。

    唐詩人鄭谷《蜀中賞海棠》詩雲:“濃淡芳春滿蜀鄉,半随風雨斷莺腸。

    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無心為發揚。

    ”其言若有憾焉。

     以海棠與美人春睡相比拟,真是聯想力的極緻。

    《唐書·楊貴妃傳》:“明皇登沉香亭,召楊妃,妃被酒新起,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

    明皇笑曰:‘此真海棠睡未足耶?’”大概是海棠的那副懶洋洋的嬌豔之狀像是美人春睡初起。

    究竟是海棠像美人,還是美人像海棠,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蘇東坡一首《海棠》詩有句雲:“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清春睡足。

    ”是把海棠比作美人。

     秦少遊對于海棠特别感興趣。

    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少遊在橫州,飲于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老書生家于海棠叢間。

    少遊醉宿于此,明日題其柱雲:‘喚起一聲人悄,衾暖夢寒窗曉。

    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社甕釀成微笑,半破瘿瓢共舀。

    覺傾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

    ’”家于海棠叢中,多麼風流!少遊醉後題詞,又是多麼潇灑!少遊家中想必也廣植海棠,因為同為蘇門四學士的晁補之有一首《喜朝天》,注“秦宅海棠作”,有句雲:“碎錦繁繡,更柔柯映碧,纖搊勻殷。

    誰與将紅間白。

    采薰籠,仙衣覆斑斓。

    如有意,濃妝淡抹,斜倚闌幹。

    ”刻畫得淋漓盡緻。

     (二)含笑 白樸的曲子《廣東原》有這樣的一句:“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宜冠挂。

    ”以忘憂草(即萱草)與含笑花作對,很有意思。

    大概是語出歐陽修《歸田錄》:“丁晉公在海南,篇詠尤多,如‘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尤為人所傳誦。

    ”含笑花是什麼樣子,我從未見過,因為它是南方花木,北地所無。

     我來到台灣之後十年,開始經營小築,花匠為我在庭園裡栽了一棵含笑。

    是一人來高的灌木,葉小枝多,毫無殊相。

    可是枝上有累累的褐色花苞,慢慢長大,長到像蓮實一樣大,顔色變得淡黃,在燠熱濕蒸的天氣中,突然綻開。

    不是突然展瓣,是花苞突然裂開小縫,像是美人的櫻唇微綻,一縷濃烈的香氣蕩漾而出。

    所以名為含笑。

    那香氣帶着甜味,英文俗名稱為“香蕉灌木”(bananashrub),名雖不雅,确是貼切。

    宋人陳善《扪虱新話》:“含笑有大小,小含笑香尤酷烈。

    四時有花,唯夏中最盛。

    又有紫含笑、茉莉含笑。

    皆以曰夕入稍陰則花開。

    初開香尤撲鼻。

    予山居無事,每晚涼坐山亭中,忽聞香風一陣,滿室郁然,知是含笑開矣。

    ”所記是實。

    含笑易謝,不待隔日即花瓣敞張,露出棕色花心,香氣亦随之散盡。

    落花狼藉滿地。

    但是翌日又有一批花苞綻開,如是持續很久。

    淫雨之後,花根積水,遂漸呈枯零之态。

    急為墊高地基,蓋以肥土,以利排水,不久又欣欣向榮,花苞怒放了。

     大抵花有色則無香,有香則無色。

    不知是否上天造物忌全?含笑異香襲人,而了無姿色,在群芳中可獨樹一格。

    宋人姚寬《西溪叢語》載“三十客”之說,品藻花之風格,其說曰:“牡丹,貴客。

    梅,清客。

    李,幽客。

    桃,妖客。

    杏,豔客。

    蓮,溪客。

    木樨,嚴客。

    海棠,蜀客。

    ……含笑,佞客。

    ”含笑竟得佞客之名,殊難索解。

    佞有僞善或谄媚之意。

    含笑芬芳馥郁,何佞之有?我對于含笑特有一份好感,因為本地人喜歡采擇未放的含笑花苞,浸以淨水,供奉在亡親靈前或佛龛案上,一瓣心香,情意深遠,美極了。

    有一位送貨工友,在我門外就嗅到含笑香,向我乞讨數朵,問以何用,答稱新近喪母,欲以獻在靈前,我大為感動,不禁鼻酸。

     (三)牡丹 牡丹不是我國特産,好像是傳自西方。

    隋唐以來,始盛播于中土,朝野為之風靡。

    天寶中,楊貴妃在沉香亭賞木芍藥,李白作清平樂詞三章,有“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句。

    木芍藥即牡丹。

    百年之後,裴度退隐,“寝疾永樂裡,暮春之月,忽過遊南園,令家仆童升至藥欄,語曰:‘我不見花而死,可悲也。

    ’怅然而返。

    明早報牡丹一叢先發,公視之,三日乃薨。

    ”是真所謂牡丹花下死。

    白居易為錢塘守,攜酒賞牡丹,張祜題詩雲:“濃豔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怅出長安。

    風流卻是錢塘守,不踏紅塵看牡丹。

    ”劉禹錫賞牡丹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其他詩人吟詠牡丹者不計其數。

     周敦頤《愛蓮說》:“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

    ……牡丹之愛宜乎衆矣。

    ”濂溪先生獨愛蓮,這也罷了,但是字裡行間對于牡丹似有貶意。

    國色天香好像蒙上了羞。

    富貴中人和向往富貴的人當然仍是趨牡丹如鹜。

    許多志行高潔的人就不免要受《愛蓮說》的影響,在衆芳之中别有所愛而諱言牡丹了。

    一般人家裡沒有藥欄,也沒有盆栽的牡丹,但至少壁上可以懸挂一幅富貴花圖。

    通常是一畫就是五朵,而且顔色不同,魏紫姚黃之外再加上绛色的、粉紅色的和朱紅色的。

    據說這表示五世其昌。

    五朵花都是同時在盛開怒放的姿态之中,花蕊暴露,而沒有一瓣是萎腇褪色的。

    同時,還必須多畫上幾個含苞待放的蓓蕾,表示不會斷子絕孫。

    因此牡丹益發沾染了俗氣。

     其實,牡丹本身不俗。

    花大而瓣多,色彩淡雅,黃蕊點綴其間,自有雍容豐滿之态。

    其質地細膩,不但花瓣的紋路細緻,而且厚薄适度。

    葉子的脈理停勻,形狀色彩,亦均秀麗可觀。

    最難得的是其近根處的木本,在泡松的木幹之中抽出幾根,透潤的枝條,極有風緻。

    比起芍藥不可同日而語。

    嘗看恽南田工筆畫的沒骨牡丹,隻覺其美,不覺其俗,也許因為他不是畫給俗人看的, 名花多在寺院中,除了莊嚴佛土,還可吸引衆生前去随喜。

    蘇東坡知杭州,就常到明慶寺吉祥寺賞牡丹,有詩為證。

    《雨中明慶寺賞牡丹》:“霏霏雨露作清妍,爍爍明燈照欲然。

    明日春陰花未老,故應未忍着酥煎。

    ”末句有典故,五代後蜀有一兵部,貳卿李吳,牡丹開時分贈親友,附興采酥,于花謝時煎食之。

    牡丹花瓣裹上面糊,下油煎之,也許有一股清香的味道,猶之菊花可以下火鍋,不過究竟有些殺風景。

    北平崇孝寺的牡丹是有名的,據說也有所謂名士在那裡吃油炸牡丹花瓣,飽嘗異味。

    崂山的下清寺,有牡丹高與檐齊,可惜我幾度遊山不曾有一見的機會。

     牡丹嬌嫩,怕冷又怕熱。

    東坡說:“應笑春風木芍藥,豐肌弱骨要人醫。

    ”我在故鄉曾植牡丹一欄,天寒時以稻草束之,一任冰雪埋覆,來春啟之施肥,使根幹處通風,要灌水但是也要宜排水。

    屆時花必盛開,似不需特别調護。

    在台灣亦曾參觀過一次牡丹展,細小羸弱,全無妖妍之緻,可能是時地不宜。

     (四)蓮 《古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不隻江南可采蓮,凡是有水的地方,大概都可以有蓮,除非是太寒冷的地方。

    “院荷風”是西湖十景之一。

    南京玄武湖裡一片荷花,多少人在那裡蕩小舟,鑽進去偷吃蓮蓬。

    可是蓮花在北方依然是常見的,濟南的大明湖,北平的什刹海,都是“暑日菡萏敷,披風送荷香”的勝地,而北海靠近金鳌玉蛛一帶的荷芰,在炎夏時候更是青年男女鬧舡尋幽談愛的好地方。

     初來台灣,一日忽動鄉思,想吃一碗荷葉粥,而荷葉不可得。

    市内公園池塘内有蓮花,那是睡蓮,非我所欲。

    後來看到植物園裡有一相當大的荷塘,近邊處的花和葉都已被人摧折殆盡。

    有一天作郊遊,看見稻田中居然有一塘荷花,停身覓主人請購荷葉,主人不肯收資,舉以相贈。

    回家煮粥,俟熟乘沸以荷葉蓋在上面,少頃粥現淡綠色,有香氣撲鼻。

    多餘的荷葉棄之可惜,實以米粉肉,裹而蒸之,亦有情趣。

    其實這也是類似莼鲈之想,慰情聊勝于無而已。

     小時家裡種了好幾大盆荷花。

    春水既泮,便從溫室取出置陽光下,截除爛根細藕,換泥加水,施特殊肥料(車廠出售之修馬掌騾掌的角質碎片)。

    到了夏初,則荷葉突出,荷花挺現,不及池塘裡的高大,但亦豐腴可喜。

    清晨露尚未晞,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

    靜看荷花展瓣,瓣上有細緻的紋路,花心露出淡黃的花蕊和秀嫩的蓮房,有說不出的一股純潔之緻。

    而微風過處,莖細而圓大的荷葉,微微搖晃,婀娜多姿,尤為動人。

    陳造《早夏》詩:“涼荷高葉碧田田。

    ”畫家寫風竹,枝葉披拂,令人如聞風飕飕聲,但我尚未見有入畫出饒有動态的風荷。

     先君甚愛種荷。

    晨起辄裴回荷盆間,計數其當日開放之花朵,低吟慢唱,自得其樂。

    記得有一次折下一枝半開的紅蓮插入一隻仿古蟹爪紋細長素白的膽瓶裡,送到書房幾上。

    塾師援筆在瓶上寫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幾個大字,猶如俗匠在白瓷茶壺上題“一片冰心”一般。

    “花如解語還多事”,何況是陳腐的題句?欲其雅,适得其反。

     近聞有人提議定蓮花為花蓮的縣花。

    廣植蓮花,未嘗不好,賜以封号,似可不必。

     (五)辛夷 辛夷,屬木蘭科,名稱很多,一名新雉,又名木筆,因其花未開時形如毛筆。

    又名侯桃,因其花苞如小桃,有茸毛。

    辛夷南北皆有之。

    王維辋川别墅中即有一處名辛夷塢,有詩為證:“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潤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北平頤和園的正殿之前有兩棵辛夷,花開極盛,但我一向不曾在花時遊覽,僅于畫譜中略識其面貌。

    蜀中花事夙盛,大街小巷辄有花戶設攤販花。

    二十八年春,我在重慶,一日踱出中國旅行社招待所,于路隅花攤購得辛夷一大枝,花苞累累有百數十朵,有如叉枝繁多之蠟燭台,向逆旅主人乞得大花瓶一隻,注滿清水,插花入瓶,置于梳妝台上,台三面有鏡,回光交映,一室生春。

     辛夷有紫紅、純白兩種,純白者才是名副其實的木筆。

    而且真像是毛筆頭,溜尖溜尖的一個個的筆直地矗立在枝上。

    細小者如小楷兔毫,稍大者如寸楷羊毫,更大如小型羊毫抓筆。

    著花時不生葉,赭色枝頭遍插白筆頭,純潔無瑕,蔚為奇觀。

    花開六瓣,瓣厚而實,晨展而夕收,插瓶六七日始謝盡。

    北碚後山公園有辛夷數十本,高約二丈,紅白相間,非常絢爛,我于偕友登小丘時無意中發現之。

    其處鮮有人去觀賞,花開花謝,狼藉委地,沒有人管。

     美國西雅圖市,家家戶前芳草如茵,莳花種樹,一若争奇鬥豔。

    于籬落間偶然亦可見有辛夷雜于其内。

    率皆修剪其枝幹不令過高。

    我的寄寓之所,院内也有一棵,而且是不落葉的那一種,一年四季都有綠葉,花開時也有綠葉扶持。

    比較難于培植,但是花香特别濃郁。

    有一次我發現一隻肥肥大大的蜜蜂卧在花心旁邊,近視之則早已僵死。

    杜工部句:“不是愛花即欲死,隻恐花盡老相催。

    ”這隻蜜蜂莫非是愛花即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