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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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認識白采,始于去年秋季立達學園開課時。

    在那學期中,我隔周由甯波到上海江灣兼課一次,每次總和他見面,可是因為來去都是匆匆,且不住在學園裡的緣故,除在事務室普通談話外,并無深談的機會。

    隻知道他叫白采,曾發表過若幹詩和小說,是一個在學園中幫忙教課的人而已。

     年假中,白采就了廈門集美的聘,不複在立達幫忙了。

    立達教師都是義務職,同人當然無法強留他,我到立達已不再看見他了。

    過了若幹時,聞同人說他從集美來了一封很懇切的信,且寄了五十塊錢給學園,說是幫助學園的。

    我聽了不覺為之心動。

    覺得是一個難得的人。

    這是我在人品上認識白采的開始。

     白采的小說,我在未面識他以前也曾在報上及雜志上散見過若幹篇,印象比較地深些的,記得隻是《歸來的磁觀音》一篇而已。

    至于他的詩集,雖曾也在書肆店頭見到,可是一見了那慘綠色的封面和喪訃似的粗輪廓線,就使我不快,終于未曾取讀。

    不知犯了什麼因果,我自來缺少詩的理解力和鑒賞力,特别是新詩。

    舊友中如劉大白朱佩弦都是能詩的,他們都有詩集送我,也不大去讀,讀了也不大發生共鳴。

    普通出版物上遇到詩的部分,也往往隻胡亂翻過就算。

    白采的詩被我所忽視,也是當然的事了。

    一月前,佩弦由北京回白馬湖,我為《一般》向他索文藝批評的稿子,他提出白采的詩來,說白采是現代國内少見的詩人,且取出那慘綠色封面有喪訃式的輪廓的詩集來叫我看。

     我勉強地看了一遍,覺得大有不可蔑視的所在,深悔從前自己的妄斷。

    這是我在作品上認識白采的開始。

    過了幾天,為籌備《一般》創刊号來到上海,聞白采不久将來上海的消息,大喜。

    一是想請他替《一般》撰些東西,二是想和他深談親近,彌補前時“交臂失之”的缺憾。

    哪裡知道日日盼望他到,而他竟病殁在離滬埠隻三四小時行程的船上了! 從遺箧中發現許多關于他一生的重要物件,有家庭間财産上争執的函件,婚姻上糾紛的文證,還有戀人們送給他為表記的赭色黑色或直或卷的各種頭發。

    最多的就是遺稿。

    各種各樣的本子,疊起來高可盈尺,有詩,有詞,有筆記,有詩劇。

    近來文人忙于發表,死後有遺稿的已不多見,有這許多遺稿的恐更是絕無僅有的了。

    我在這點上,不禁佩服他的偉大。

     披覽遺稿時,我所最難堪的是其自題詩集卷端的一首小詩: 我能有—— 作詩時,不顧指摘的勇氣, 也能有—— 詩成後,求受指摘的虛心! 但是, 不知你有否一讀的誠意? 慚愧啊!我以前曾蔑視一般的所謂詩,蔑視他的詩,竟未曾有過“一讀的誠意”!他這小詩,不啻在罵我,責我對他不起,唉!我委實對他不起了! 我認識白采在半年以前,而真覺得認識白采卻在别後的這半年——不,且在他死後。

    今後在遺稿上及其他種種機會上,對于他的認識,也許會加深加廣。

    可是,我認識他,而他早死了! 關于國木田獨步 獨步的作品被介紹過的已經不少,這裡所集的隻是我個人所翻譯的五篇。

    這五篇在他近百篇的短篇小說中,都是比較有名的傑作。

     獨步雖作小說,但根底上卻是詩人。

    他是華治華司的崇拜者,愛好自然,努力着眼于自然的玄秘,曾讀了屠格涅夫《獵人日記》中的《幽會》,作過一篇描寫東京近郊武藏野風景的文字,至今還是風景描寫的模範。

    獨步眼中的自然,不隻是幽玄的風景,乃是不可思議的可驚可怖的謎,同時就是人生的謎。

    他的小說的于詩趣以外具有自然主義的風格,和他的熱烈傾心宗教,似都非無故的。

    《牛肉與馬鈴薯》中主人公岡本的态度,可以說就是獨步自己的态度。

    《女難》中所充滿着的無可奈何的運命思想,也就是這自然觀的别一方面。

     事實!嗚呼,這事實可奈何?天上的星、月、雲、光、風,地上的草、木、花、石,人間的曆史、生活、性質、境遇、關系,生、死、情、欲、恨、戀,不幸、災厄,幸運、榮達,啊!這事實,那事實,人隻是盲目地在這錯亂混雜的事實中起居着嗎? 自然!宇宙固不可思議了。

    人間!啊,至于人間,不是更不可思議嗎?它是愛着自然的法則的東西,所不思議的是它的生活,運命,及其Drama。

     日記(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非我”的這自然,“别的我”的他人。

    這是我近來的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