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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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而圖省錢者,皆願往也。

    朝鮮料理,好賣辣菜,不甚可口,且不投日人嗜好,近來受西洋料理、中國料理之影響,已歸淘汰之列矣。

     日本料理,有一等館子,無二三等館子;緣一等館子,地勢宏敞,應酬周到,二三等館子,較為狹隘,應酬欠周,有錢者不肯去,無錢者不敢去,故多改業,開西洋料理、中國料理,有二三等館子,無一等館子。

    因日本人吃中國菜,尚未成習慣,目的在吃中國面與燒賣、包子;故小館能支持,大館不易存在也。

    唯西洋料理,各等館子皆有,足見其流行之盛,可以壓倒一切也。

     十數年前,中國料理初興時,營業者多中國人,顧客亦皆中國客也。

    現在中國料理盛行,則營業者多日本人,而顧客亦多日本客矣。

    中國顧客所以減少者,由于留日學生逐漸回國,人數大減之故。

    日本顧客所以增加者,則以中國料理價廉物美,故趨之若鹜也。

     豆腐幹風波 踏上美國本土的時候,海關人員就遞過一張印刷品,标題是《緻光臨美國的諸位來賓》,開端是由美國總統寫給各國旅客的一封公開信,内容如下: 各國來賓: 凡踏上美國國土的人,無需自居為客,因為美國本是由許多國家、膚色與信仰的人們所組成的一個國家。

    我們是崇信個人自由,所以我們共享來自許多國土無數人民的目标與理想。

     美國歡迎諸位自海外光臨,認為這是指向國際了解與世界和平之一重要步驟。

    諸位即将發現,吾人将熱烈地向諸位展示本國種種,但亦同樣熱烈地謀求關于貴國的認識。

    無疑的,諸位對于美國必已稔知不少事物,大部分必已訪問過本國。

    本國人民甚願貴國有更多的人光臨。

    我們均願竭盡全力使諸位之訪問愉快而且值得懷念。

     美國總統 這一篇官樣文章措辭立意均屬平庸,沒有骈四俪六,擲地不會作金石聲,但是出語自然,詞能達意,而且由一國元首出面,和你“忘形到爾汝”地交談起來,這情形就不尋常了。

    這至少在形式上是一種禮貌的表現,禮多人不怪,可以稍稍抵消一些海關人員經常難免引起的不愉快。

     我在今年四月廿一日在美國西部的西雅圖辦理入境手續,并沒有什麼大不愉快,除了檢查太細耗時太多以外。

    當年奧斯卡·王爾德初抵紐約,海關人員問他:“有什麼應該上稅的東西要申報麼?”王爾德答道:“除了我的天才之外沒有什麼可申報的。

    ”這是王爾德的作風,任何人都會一笑置之的。

    美國海關的規定,我早就略知一二。

    所以我一不帶黃金,二不帶白面(海洛因),三不帶肉松牛肉幹。

    海關人員檢查我的東西,我無所恐懼。

    檢視護照的時候,一位高高大大的美國佬在我手提包裡翻出一盒官燕,他眉毛豎起,愣住了。

     “這是什麼東西?”他問。

     我據實告訴他:“這是‘鳥窩’,燕子的窩,可以吃的。

    ” 他好像是忽然想起來了:東部瀛洲是有一種古怪的人,喜歡吃鳥窩,煨為燕窩湯,還認為有清痰開胃之功。

    顯然的他以前沒有看見過這個東西。

    他立刻高舉燕窩,呼朋引伴大聲喊叫:“喂,你們來看,這家夥帶了一盒燕窩!”登時有三五人圍攏了來,其中有一個年輕小夥子伸長了橡皮脖子,斜着腦袋問我:“你愛吃燕窩湯麼?”我為省事起見,點點頭。

    其實我才不愛吃這勞什子。

    看見這東西我就回憶起六十多年前我祖母每天早晨吃那一盅冰糖燕窩的情形,燕窩是晚上就用水泡着,翌日黎明老張媽戴上花鏡弓着背用一副鑷子細吹細打地摘取燕窩上粘附着的茸毛,然後放在一隻小薄铫兒裡加冰糖文火細炖。

    燕子啖魚吐沫累積成窩固然辛勞,由島人冒險攀緣摘取以至煮成一盅燕窩湯也不是簡單的事。

    而且其淡而無味和石花菜也相差不多。

    何苦來哉! 美國海關檢查入境行李本來是例行公事,近年來人心不古,美國也壁壘森嚴了。

    在行李檢查室旅客大擺長龍,我看着在我前面的人在翻箱倒箧之後的那副尴尬相,我也有一點心寒。

    我的行囊裡有一大包豆腐幹,這是我帶給士耀文薔的禮物。

    住在國外的人沒有不想吃家鄉食品的,從海外歸來的人往往以飽啖燒餅油條為最大的滿足。

    所以我這一包豆腐幹正是惠而不費的最受歡迎的珍品。

    但是隻知道吃熱狗、牛肉餅的美國人怎能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呢?黑不溜秋的,軟了吧唧的,放在鼻頭一嗅,又香噴噴的。

     “嘿,你這是什麼東西?”海關人員發問了。

     我據實告訴他:“這是豆腐,脫去水分而成豆腐幹。

    ” “豆腐?”他驚疑地說,搖搖頭,他心裡大概是說:“你不用騙我,我知道豆腐是什麼樣子,這不是。

    ”他終于忍耐不住表示了疑問:“這大概是肉做的罷?”如果這是肉做的,就要在被沒收之列。

    所以我就堅決地否認。

    我無法詳細地對他說明,豆腐是我們漢朝淮南王劉安所創始的,距今已有兩千多年,豆腐加工而成為豆腐幹,其曆史也不會很短。

    我空口無憑,無法使他相信豆腐幹與肉類風馬牛不相及。

    最後他說:“你等一等,我請農業部專員來鑒定一下。

    ”這一下,我比較放心,因為我知道近年來美國的知識分子已開始注意到豆腐的營養價值及其烹調方法。

    果然,那位專員來了,聽我陳述一番之後,摸了摸,聞了聞,皺皺眉頭,又想了想,一言未發地放我過關。

     海關人員臊不搭地饒上這麼一句:“你們中國人就是喜歡帶些稀奇古怪的藥品和食物!” 他的話不錯,我确是帶了不少藥品和食物,不過是否稀奇古怪,卻很難說。

    食物種類繁多,各民族有其獨特的風俗習慣,少見則多怪。

    常有外國人說,我們中國人吃蛇、吃狗、吃蜢蚱、吃蠶蛹、吃魚翅、吃鳥窩……好像是無所不吃,又好像有一些近于野蠻。

    這就是所謂少見多怪。

    最近有一位美國人JamesTrager寫了一本大書《TheFoodBook》,講述自伊甸園起以至今日各地食物的風俗習慣,當然也講到中國,他說中國人吃猿猴的嘴唇,燕子的尾巴,鳥舌湯,炸狼肉。

    海外奇談說得這樣離譜,我隻好自慚孤陋寡聞了。

     美國海關人員的态度實在值得稱道。

    他們檢查得細緻,但是始終和顔悅色,嘴角上不時地出現笑容,說話的聲音以使我聽見為度,而且不斷地和我道幾句家常,說幾句笑話,最後還加一句客套:“祝你旅途愉快!”我在檢查室耗費了一個多小時,要生氣也沒法生氣。

    倒是來接我的家人們隔着玻璃窗在外面等候,有點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和季淑走出檢查室,士耀文薔帶着君達、君邁給我們獻上兩個花束。

    這兩個孩子為了到機場接我們,在學校請了一天假,級任老師知道了他們請假緣由之後,特從她自己家園中摘取一大把鮮紅的郁金香,交給他們作為花束的一部分。

    誰說美國人缺少人情味? 吃在美國 普通的美國人不大講究吃。

    遇到像感恩節那樣大的盛典,也不過是烤一隻火雞。

    三百多年前的風俗,一直流傳到現在。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一度在科羅拉多泉寄居在一位密契爾太太家裡,感恩節的前好幾天,房東三小姐就跑進跑出張皇失措地宣告:“我們要吃火雞大餐了!”那隻巨禽端上桌來,氣象不凡,應該是香肥脆嫩,可是切割下來一嘗,胸脯也好,鼓槌也好,又粗又老又韌!而且這隻火雞一頓吃不完,禍延下一餐。

    從此我對于火雞沒有好感。

     熱狗,牛肉末餅夾圓面包,一向是他們平民果腹之物,曆久弗衰。

    從前賣這種東西的都是規模很小的飲食店,我不能忘的是科羅拉多大學附近的那一爿小店,頂多能容一二十人,老闆娘好穿一襲黑衣裳,有一隻獅子鼻,經常高聲吆喝:“兩隻狗!一個亨柏格兒,生!”這種東西多抹芥末多撒胡椒,尤其是饑腸辘辘的時候,也頗能解決問題。

    我這次在美國不止一次吃到特大型牛肉末餅夾圓面包,三片面包兩層肉外加幹酪生菜,厚厚的高高的,嘴小的人還不方便咬,一餐飯吃一個也就差不多了。

    美國式的早餐,平心而論,是很豐美的,不能因為我們對燒餅油條有所偏愛而即一筆抹殺。

    我喜歡吃煎餅(pancake)和鐵模烙的雞蛋餅(waffle),這一回到西雅圖當然要嘗試一次,有一天我們到一家“國際煎餅之家”去進早餐,規模不小,座無虛席,需要挂号候傳。

    入座之後,發現雞蛋餅的樣式繁多,已非數十年前那樣簡單了,我們六個人每人各點不同的一色,女侍咄咄稱奇。

    餅上加的調味品非常豐富,不僅是簡簡單單的糖漿了。

    我病消渴,不敢放肆,略嘗數口而罷。

    倒是文薔在家裡給我做的煎餅,特備人工甜味的糖漿,使我大快朵頤。

    西雅圖海港及湖邊碼頭附近有專賣海鮮之小食店,如油炸魚塊、江瑤柱、蚵,等等,外加炸番薯條,鞑靼醬,亦别有風味。

    我不能忘的還有炙烤牛肉(barbecue),在美國幾乎家家都有烤肉設備,在後院裡支上鐵架,燒熱煤球,大塊的肋骨牛排烤得咝咝響,于是“一家烤肉三家香”了。

    多虧士耀買來一副沉重的木頭桌椅,自己運回來,自己動手摩擦裝置。

    每次刷洗鐵架的善後工作亦頗不輕,實在苦了主婦。

    可是一家大小,随烤随食,鼓腹歡騰的樣子,亦着實可喜。

     美國的自助餐廳,規模有大有小,但都清潔整齊,是匆忙的社會應運而生的産物。

    當然其中沒有我們中國飯館大宴小酌的那種閑情逸緻,更沒有豁拳行令杯盤狼藉的那種豪邁作風,可是食取充饑,營養豐富,節省時間人力可以去做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不能不說是良好制度。

    遺憾的是冷的多,熱的少,原來熱的到了桌上也變成了溫的,燙嘴熱是辦不到的。

    另有一種自助餐廳,規定每人餐費若幹,任意取食,食飽為止,所謂Smorgasbord,為保留它的特殊的斯堪的那維亞的氣氛,餐廳中還時常點綴一些北歐神話中侏儒小地仙(trolls)的模型。

    這種餐廳,食品不會是精緻的,如果最後一道是大塊的烤牛肉則旁邊必定站着一位大師傅準備揮動大刀給你切下飛薄飛薄的一片!至于專供汽車裡面進餐的小食店(drivein-restaurants)所供食品隻能算是點心。

    我們從紐約到底特律,一路上是在HowardJohnson自助餐廳各處分店就食,食物不惡,有時候所做炸雞,泡松脆嫩,不在所謂“肯德基炸雞”(一位上校發明的)之下,隻是朝朝暮暮,幾天下來,胃口倒盡,所以我們到了加拿大的水牛城立刻就找到一家中國餐館,一壺熱熱的紅茶端上來就先使我們松了一口氣。

     講到中國餐館在美國,從前是以雜碎炒面為主,哄外國人綽綽有餘,近年來大有進步,據說有些地方已達國内水準。

    但是我們在華府去過最有名的一家××樓,卻很失望,堂倌的油腔滑調的海派作風姑且不論,上菜全無章法,第一道上的是一大海碗酸辣湯,湯喝光了要休息半個鐘頭才見到第二道菜,菜的制法油膩膩黏巴巴的幾樣菜如出一轍,好像還談不到什麼手藝。

    牆上懸挂着幾十張美國政要的照片,包括美國總統在内,據說都曾是這一家的座上客,另一牆上挂着一副對聯,真可說是雅俗共賞。

    我們到了紐約,一下車就由浦家麟先生招待我們到唐人街吃早點,有油條、小籠包、湯面之類,俨然家鄉風味,後來我們在××四川餐館又叨擾了一席盛筵,在外國有此享受自是難得的了。

    西雅圖的唐人街規模不大,餐館亦不出色,我們一度前往加拿大的溫哥華一膏饞吻。

     我生平最怕談中西文化,也怕聽别人談,因為涉及範圍太廣,一己所知有限,除非真正學貫中西,妄加比較必定失之谫陋。

    但是若就某一具體問題作一研讨,就較易加以比較論斷。

    以吃一端而論,即不妨比較一番,但是談何容易!我們中國人初到美國,撐大了的胃部尚未收縮,經常在半饑餓狀态,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哲學尚未忘光,看到罐頭統品就可能視為“狗食”,以後縱然經濟狀況好轉,也難得有機會跻身于上層社會,更難得有機會成為一位“美食者”。

    所以批評美國的食物,并不簡單。

    我年輕時候曾大膽論斷,以為我們中國的烹饪一道的确優于西洋,如今我不再敢這樣的過于自信。

    而且我們大多數人民的飲食,從營養學上看頗有問題,平均收入百分之四十用在吃上,這表示我們是夠窮的,還談得到什麼飲馔之道?講究調和鼎鼐的人,又花費太多的工夫和精力。

    民以食為天,已經夠慘,若是說以食立國,則甯有是理? “麥當勞” 麥當勞乃MacDonald的譯音。

    麥,有人讀如馬,猶可說也。

    勞字胡為乎來哉?N與L不分,令人聽起來好别扭。

     牛肉餅夾圓面包,在美國也有它的一段變遷史。

    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國讀書,窮學生一個,真是“盤餐市遠無兼味”,尤其是午飯一頓,總是在校園附近一家小店吃牛肉餅夾面包,但求果腹,不計其他。

    所謂牛肉餅,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平底鍋上煎得兩面微焦,取一個圓面包(所謂bun),橫剖為兩片,抹上牛油,再抹上一層蛋黃醬,把牛肉餅放上去,加兩小片飛薄的酸黃瓜。

    自己随意塗上些微酸的芥末醬。

    這樣的東西,三口兩口便吃掉,很難填飽中國人的胃,不過價錢便宜,隻要一角錢。

    名字叫做“漢堡格爾”(Ham-burger),尚無什麼所謂“麥克唐納”。

    說食無兼味,似嫌誇張,因為一個漢堡吃不飽,通常要至少找補一個三文治,三文治的花樣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腸、雞蛋等等之分,價錢也是一角。

    再加上一杯咖啡,每餐至少要兩角五,總算可以糊口了。

     我不能忘記那個小店的老闆娘,她獨自應接顧客,老闆司廚,她很俏麗潑辣,但不幸有個名副其實的獅子鼻。

    客人叫一份漢堡,她就高喊一聲:“Oneburger!”叫一份熱狗,她就高喊一聲:“Onedog!” 三十年後我再去美國,那個獅子鼻早已不見了,漢堡依然是流行的快餐,而且以麥克唐納為其巨擘,自西徂東,無遠弗屆。

    門前一個大M字樣,那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廣告語是“迄今已賣出幾億幾千萬個漢堡”。

    特大号的漢堡定名為BigMac(大麥克),内容特别豐富,有和面包直徑一樣大的肉餅,而且是兩片,夾在三片面包之中,裡面加上生菜、番茄、德國酸菜(Sauerkraut)、牛油蛋黃醬、酸黃瓜,堆起來高高厚厚,櫻桃小口很難一口咬将下去,這樣的豪華漢堡當年是難以想象的,現在價在三元左右。

     久住在美國的人都非萬不得已不肯去吃麥克唐納。

    我卻對它頗有好感,因為它清潔、價廉、現做現賣。

    新鮮滾熱,而且簡便可口。

    我住在西雅圖,有時家裡隻剩我和我的外孫在家吃午餐,自己懶得做飯,就由外孫騎腳踏車到附近一家“海爾飛”(Herfy)買三個大型肉餅面包(hefty),外孫年輕力壯要吃兩個。

    再加上兩份炸番薯條,開一個“坎白爾湯”罐頭,一頓午餐十分完美。

    不一定要“麥當勞”。

     在美國最平民化的食物到台灣會造成轟動,勢有必至理有固然。

    我們的燒餅油條豆漿,永遠吃不厭,但是看看街邊炸油條打燒餅的師傅,他的裝束,他的渾身上下,他的一切設備,誰敢去光顧!我附近有一家新開的以北方面食為号召的小食店,白案子照例設在門外,我親眼看見一位師傅打着赤膊一面和面一面擤鼻涕。

     在台北本來早有人制賣漢堡,我也嘗試過,我的評語是略為形似,具體而微。

    如今真的“麥當勞”來了,焉得不轟動。

    我們無需侈言東西文化之異同,就此小事一端,可以窺見優勝劣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