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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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道地面情形如何,不覺得心頭冷戰。

    他暈過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撲通”倒在大地上。

    他腰部負傷,幸虧不重,當晚裹着降落傘在山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在山上亂跑了一天,到日暮才知道到了雲南景東縣。

    又經過一天才被村民帶到一個小村落,三四天後,西格菲司、張副隊長和幾個軍士也都一個個被引到那裡。

    大家都是第一次跳傘,差不多都是很輕的跌傷。

     他說:朱參謀不久也要跑回來的。

     朱參謀也跑回來了,他的精神特别好,帶回來的是腰部一枝左輪,和一股眉飛色舞的神氣活現。

     叙述炸橋的時候,他們埋怨西格菲司。

    他學着他同學講的:“西格菲司不知道厲害,一出任務,到了目标上空就舍不得回來。

    ”不過在投彈掃射的時候,他們并沒有這樣感覺,隻認為很好玩。

    就在那幾分鐘内,他們的飛機吃了虧,自己還不知道。

    所以他們又繼續掃射了好久,還打算向印度飛。

     飛到臘戍西北二三十英裡的地方,左引擎的滑油管漏油,尾座槍手爬到前面通知他們,他們已經知道了。

    這下子惟一的辦法是關閉左引擎,因為繼續再飛下去,飛機會着火燃燒。

    這時候因為操縱得很好,飛機還很平穩,所不幸的,因為馬力打了一個對折,飛機不能升高,而前面正是幾千英尺的高山。

     他們開始丢東西,沒有用完的槍彈炮彈,都丢下去了,無線電機也拆下破壞甩掉了,還是徒然,他們減少的重量有限,而飛機機械能力的損失太大。

     西格菲司飛回來,作信号叫同伴向中國方向飛,他們也希望折向東飛之後,或許山要比較低一點;但是,不行,還是一座高山橫擋着去路,他們的飛機又掉下幾百英尺,于是他們才決心強迫降落,地點在新維貴街附近,滇緬路以西的一片空曠地内。

     剛一掉下來,差不多每個人的頭部,尤其牙齒和下兀都碰得流血。

    四面八方,也不知道是敵軍還是土民,一大堆人呼嘯着搶上來,而他們隻有一枝手槍。

    幸虧西格菲司在上面一掃射,這些人逃的逃,躲的躲,才給他們一個出險的機會。

     他們扯開了降落傘,裡面有一塊巧克力糖,幾把刀,釣魚鈎和繩子,綢制緬甸地圖,以及特種地形的求生須知的小冊子(裡面有怎樣辨别花果的毒性,以及如何捕捉和燒烤猴子的方法)。

    從那天薄暮起,他們開始晝伏夜行。

    看地圖上,隻要走兩天就可以過怒江(但是他們走了一個星期),所以他們決定安分守己的各人咬着降落傘内特别為遇險設備的巧克力糖,不打算再麻煩緬甸土人,也免得人家再給他們麻煩。

     那幾天晚上都下雨,他們沒有睡什麼覺,也沒有穿過幹衣服。

    逢着有人住的地方就繞過去,遇着人的行蹤就躲起來。

    走了兩天,才脫離了人煙稠密的地區。

     那一帶有很多樹林與荒山,他們拿着那本求生須知,上面畫着有毒無毒的野果,但是他們連一個有毒的果子也采不到,一隻鳥,一個猴子也沒有,釣魚嗎?他們隻過了一道河,河上灘流湍急,沒有淹死已算萬幸,再不敢打旁的主意了。

     到第四天,他們實在餓得忍不住了,跑到荒山上一個獨立的茅棚子裡面去行劫。

    但是結果又隻有使他們失望;裡面隻有一個老頭子,連話都不會講,什麼都沒有,他們隻好把老家夥綁在柱上又逃。

     到當天黃昏,他們潛伏在路旁茅草堆附近,準備獵取過路人的食品。

    看着一個人穿着青衣青褲走過來,他們準備掏出手槍,看着對方沒有敵意,才把槍放下。

    但是真奇怪!這是一位雲南人!他們馬上跑上去,四面圍着他,自稱是遊擊隊來打日本人的,現在錢很多,但是要弄一頓飯吃,當時就給了這位同胞五十個盧比,并且要他把飯送到河邊樹下。

    ——他們指定了一棵樹。

     那一點鐘等得真心焦,肚子餓得發慌了,飲食的誘惑使他們不能不等着。

    萬一這位“同胞”出賣他們(緬北這一帶很多民族雜處,很多人會說一點雲南話),豈不是自投羅網?是他們太餓了,隻好拿性命和這同胞的信用作一孤注的賭博。

     賭博是勝利了,赢得的是一盆飯,一碗肉絲炒豆芽,一碟臭豆腐。

    他們馬上狼吞虎咽,黑暗中,六個人用手在碗碟裡亂抓,掉在地上就連泥灰也吃掉了,我們的雲南同胞在旁邊看,他從來沒有瞧到如此吃飯的人! 這位同胞說出幾句話才使他們驚心動魄。

    他說:現在附近村子裡都很忙;日本人要他們捉六個人。

     朱參謀馬上問:“怎麼要找六個人?” “早天掉下來一把飛機,六個騎飛機的人。

    ” 飛機的單位用“把”,坐飛機的動詞用“騎”,已經是聞所未聞。

    他們再瞧瞧自己,剛剛六個,每個人都穿着飛行皮夾克,不覺忍住了笑,朱參謀又問: “那把飛機已經掉下來了,要捉這幾個騎飛機的人不是很容易嗎?” 答複還是令人可笑,但是态度仍舊很誠懇:“那六個騎飛機的人一下來,另外來一把飛機打機關槍,後來又把他們接上天去了。

    日本人不信,還是要捉。

    他們說:中國飛機還要來,現在每家出兩個人,擡木頭去堵住那塊空坪。

    ” 現在我們猜想:朱和他們着陸的時候,土人已經看清楚六個人。

    後來西格菲司一掃射,土人跑散了,再去看:一把飛機還在,六個騎飛機的人已不知去向,所以說是給飛機帶跑了。

     至于日本人,對于我們空運部隊的防備太敏銳了,他們在鐵道走廊,在密芝那吃過兩次虧,恐怕我們又在偵察敵後着陸的場所。

    後來空中照相證明:他們把朱參謀一行着陸的地方用木頭堵着,後來情報又說,敵人在那邊派了一千多兵守備。

    我們覺得這樣不壞,所以朱參謀的故事,到今天才能揭露。

     當時他們對于這位同胞天乎天乎的談話,實在令人如在夢寐。

    但是這位同胞腦筋簡單嗎?不,他後來和幾位同伴,用了很多計謀,如聲東擊西等等,帶着我們六位騎飛機的官兵通過日軍三道步哨線,到怒江邊上。

     他們騎(又是騎!)獨木舟渡過怒江,徒步到鎮康縣,一路有遊擊隊協助。

     一到昆明,朱說:“手槍真有用!”他想法子弄到一枝左輪,現在挂在腰上。

     起先,他們以為西格菲司他們一定會安然飛返,并且可以把他們強迫降落的情形先告訴家裡的人,後來知道西格菲司自己也跳傘,大家不覺大笑。

     我說:“當初我隻差一點,要是我去參加俯沖轟炸,豈不是也可以回國一轉?” 小鐘說:“你這個人講話真不應該。

    他們失蹤,你說你幸而沒有去;他們遇到好玩的事,你又……” 我承認我的想法有些不對,但是,許多機緣在我身後打轉,一念之差就有這麼大的出入,我不能對着這些微妙的機遇沒有好壞兩種幻想。

    我說:我的設想以我自己為單位,沒有交錯着旁人的利害。

    我現在還是想:“假使淩課長讓我……假使朱參謀的座位給我先得到消息……” 我們的副參謀長集合大家說:“我們佩服他們的勇敢,但是不能再提倡……” 8月14日的故事已經就此完了,不過,以後每年空軍節我們不會忘記這幕喜劇。

     1945年2月21日補記,原載《緬北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