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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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為古人想象中含有神秘性之動物,其在《周易》,《乾》之六爻以龍為象,見則在田,躍則在淵,飛則在天,蓋合水栖、陸栖與翔空之動物為一體,無在而不宜者也。《彖傳》釋之曰“時乘六龍以禦天”,謂聖人明《乾》道之終始,可駕六龍以行乎天也。

    《左傳》昭二十九年記蔡墨語,謂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禦龍氏;又述董父能擾畜龍,舜因賜之氏曰豢龍,孔甲得乘龍于帝,河、漢各二,獨劉累能飲食之,因賜之氏曰禦龍,以征實之。

    《五帝德》托孔子語曰:“颛顼……乘龍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濟于流沙,東至于蟠木(扶桑)。”唯其乘龍,故能遨遊于四極也。又述帝喾事曰“春、夏乘龍,秋、冬乘馬”,龍與馬有同等之效用,故可随時而遞乘也。司馬遷作《史記》,悉取《五帝德》文散入《五帝本紀》中,而獨删此“乘龍”之語,則嫌其不雅馴耳。然不雅馴者古史之本相,古人知識未廣,以真事物之反映增損變化,構為光怪陸離之神話,雖非真史實而不可謂其非真想象。若去神話而談古史,猶去嬉戲而談兒童之生活也,烏乎可!

    《海經》中四言“乘龍”,《海外西經》與《大荒西經》有夏後啟,《海外東經》有句芒,《海内北經》有冰夷,皆言“乘兩龍”,其數謙于《易·彖》。

    《韓非·十過》曰:

    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凰覆上。

    此一幅“天帝出巡圖”也,而所駕之蛟龍亦六。

    《楚辭·九歌》,祀神之詩也,于《雲中君》言“龍駕兮帝服”,于《湘君》言“駕飛龍兮北征”,又言“飛龍兮翩翩”,于《大司命》言“乘龍兮辚辚,高駝兮沖天”,于《東君》言“駕龍辀兮乘雷”,于《河伯》言“駕兩龍兮骖螭”,則神靈之降固有若少司命之乘風雲,山鬼之乘豹狸,而以乘龍者為最多。故屈原佗傺難堪,欲高舉以抒其憂,則曰:“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餘上征。”虬,龍屬也。(《廣雅》:“虬,龍無角。”《說文》則謂虬為“龍子有角者”,二說不同。)又曰“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又曰“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遠遊》文同)。駕虬而言驷,既盛于《海經》之乘兩龍,駕龍而言八,又侈于《彖傳》之乘六龍,此詩人之放縱矣。

    《史記·封禅書》載公孫卿所受于申公之《鼎書》,其辭曰:

    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餘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堕,堕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髯号,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号”。

    此自為一瑰麗之神話,然而知其必出于漢代者,則前人之辭皆曰“乘龍”,或曰“駕龍”,神靈之行特以龍駕車耳,非即跨而騎之,而此書乃曰“龍垂胡髯下迎”,曰“黃帝上騎”,曰“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知龍之來也無車,黃帝與群臣直據龍身而上騰,以龍身之蜿蜒而長,故前後可容七十餘人。其所以無車者,無他,單人匹騎之風之反映耳。《韓非·說難》“夫龍之為蟲也,可柔狎而騎也”,正即此義,韓書固成于戰國末者也。古代以馬駕車,雖骐骥亦局促于轅下,以龍代馬自亦宜然。戰國時,秦、趙、燕向北拓地,習染胡風,改車為騎,其行輕剽,龍既飛行自在,誠不如舍車之便于馳騁矣。

    後世定龍之專職為行雨,故凡小說中寫神仙者皆謂其“騰雲駕霧,冉冉而至”,非特不駕龍,亦且不騎龍,遂大異于古人之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