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三十年前與聖陶交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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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畦,黠者謂其易欺,每相淩轹;今日思之,真一教育家也。

     是時中學之校長曰監督,庚戌辛亥間吾校之監督為袁俶畲先生(希洛),寶山人,學于日本,加入同盟會。

    歸,以假辮發綴瓜皮帽上,無客即光頭。

    先生欲學生從事勞作,辟地種菜蔬,或以天熱聯名請罷,先生怒,脫冠立赤日中。

    同學為感動,遂鋤地。

    先生欲以我輩為革命幹部,假提倡體育為名,向撫署請領槍支實習;程撫德全允之,遂排隊至軍械局,領前膛槍約百支。

    學生數目倍于槍,一槍兩人共之。

    自是以後,體育教員邵陽魏旭東先生(廷晖)日率學生至王廢基操練。

    王廢基者,舊平江府治,張士誠據之為王府,及明太祖平士誠,夷為平地,清末作巡防營操場者也。

    初僅日操一二小時,後乃伸展為三四時,他課辄半日不得上。

    初僅演陣式,後則埋伏沖鋒,陣線直展至叢冢間。

    伯祥以為苦,常避不往,予與聖陶不避也。

    是時瑞瀓為江蘇按察使,舉行清鄉,時以王廢基做刑場;予等踏血迹而行,膽滋壯。

    一日,絞斃囚犯四十餘于報恩塔後之校場,予放學後往觀,以道遠,至時已黃昏,犯人懸絞樁上,遠望如列隊,予梭行其間,一一相其面。

    今日思之,轉生怖畏。

    又觀決囚,刃下頭落,越數秒鐘血自腔中噴出,伯祥至掩面不敢觀,予洋洋若平時。

    大抵予等三人,伯祥膽最小,聖陶則得其中焉。

     自武漢舉義,全國景從。

    予等在中學渴望江蘇之光複,刺促不自甯。

    以校中得訊遲,組織買報團,日午,則至桂芳閣坐待,上海報至,入手即奔歸學校,傳示于衆。

    程撫既以蘇州屬民軍,予等在校編制學團,每夜荷槍實彈巡行,至曉始歸卧。

    月夜行城牆上,人聲盡息,四顧平曠,心境暢适至不可喻。

    是時同學多剪發,而予家古舊,長者堅不許,乃夜中煮粥飨學團,戒之曰:“未剪辮者請勿來!”家中人見彼等至,果皆無辮,知大勢如此,始許之。

    予與聖陶去發戎裝,負槍行大街,氣至雄也。

     予性好遊覽,星期日辄邀伯祥聖陶遊近郊諸山,楞伽、天平、支硎、獅子、七子等皆至,至則賦詩自怡。

    予至今能步行七八十裡,即以受此訓練故。

    一日,知七子山有香會,會以夜,于傍晚往,香煙缭繞,亦無大可觀者。

    未曉而歸,流氓數人尾其後,且行且詈,逼迫發言,尋釁索詐。

    予等知之,噤不出聲,而加急其步伐。

    是時天無月,手無燈,鄉間道路又崎岖。

    心為之皇皇。

    及抵胥門,已破曉,乃鳴警捕之,施報複焉。

     楊笃生既蹈海,其遺著刊入《民立報》,多鼓吹社會主義文字。

    聖陶讀而善之,向予宣傳。

    予是時适讀譚壯飛《仁學》,見其主張沖破一切網羅,以達于最平等之境界,許為理想最高之境,而社會主義與之近,因亦傾心焉。

    光複後江亢虎發起中國社會黨于上海,發表文字頗犀利,念種族革命非究竟義,遂寄以同情。

    冬間陳君翼龍、詹君天雁至蘇州組織支部,聖陶邀伯祥與予首先加入。

    陳君喜曰:“君等來,吾黨有知識分子矣!”予慷慨好任事,遂為社會黨中堅分子,掌支部文書事,日夜治公,深宵不寐,為祖母所痛恨。

    而聖陶伯祥覺黨中人物氣味不投,相率避去,雖開大會亦不到矣。

    予憤诃之,一時乃有交惡之狀。

     在中學時,各級均辦報。

    聖陶主五年級報,名《課餘》。

    予主四年級報,名《學藝》。

    報皆鋼筆版油印,同學分任繕寫。

    中有論說、翻譯、詩文、圖畫諸欄,唯圖畫用真筆版印。

    今國畫家吳湖帆君,即常在報中作畫者也。

    時張聿光在上海《時事新報》作漫畫,能表現其才氣,湖帆效之,署名“韋先”,書稍草,宛然聿光字。

    而聖陶學李叔同魏碑體亦特肖。

    是時蘇曼殊發表《斷鴻零雁記》于《太平洋報》,南社諸人,若甯太一、景耀月、姚鹓雛、柳亞子常發表詩文于《民立報》,聖陶恒抄集之,以是所作最有時下風。

    中學英文課讀《莎氏樂府本事》及伊爾文《見聞雜記》,聖陶恒以吾國古詩體譯其中詩詞,載于《課餘》,蓋亦仿曼殊之《文學因緣》焉。

     聖陶讀樊山《璧雲曲》,傾慕賈璧雲甚。

    是時賈郎演劇于上海大舞台,我輩窭生,末由一睹。

    每告予,“此最恨事”。

    民國元年春,我等偶得數金,便相約作滬上遊。

    是時同學陸慰萱君服務軍部,頗得意,予與聖陶往依之。

    慰萱亦好觀劇,排日邀至劇院,多年饞渴為之一解。

    所見璧雲首一劇為《賣油郎獨占花魁》,婀娜輕盈之态,聖陶心醉當逾于予。

    又得見《蒙古風雲》劇,演哲布尊丹巴獨立事,布景妙肖,心目為開。

    自後予入北京大學,以聽戲為常課,伏脈蓋在是也。

    滬甯車中,聖陶望兩旁林田旋轉,得句曰:“車急轉平疇”,歸而足成兩律。

    其後予在津浦夜車中為詩,有句曰:“月白欲”,聖陶亦拊掌稱善。

     信手寫來,已得數千言。

    予此行匆匆而來,亦将匆匆而去,既無餘暇作長文,且《新民報》亦非登載長文之地,遂止于此。

    聖陶去年五十,予未緻函申祝,今即以此補過。

     其中所述,瑣屑噜蘇,幸楷元先生修削之! 1944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