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三十年前與聖陶交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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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元先生主《新民報》蓉版筆政,藉老友葉聖陶君之介以交于予,強令為文以廁報末。

    予笑曰:“此殆初至者應納之稅耶?”翌日冬至,複以新著《人和書》饋,見其描寫當代人物栩栩然,若呼之而可出者。

    辄循其體,寫予與聖陶童年時事。

    二十年前,聖陶編集其小說,命曰《隔膜》,予為之序,述往事亦多。

    茲更作此者,固以補前述之缺遺,而重逢于久别之後,播遷于離亂之際,方寸間有似銀幕之映演,凡茲陳迹,皆起悲歡,亦有不能自已者在也。

     聖陶幼年,與予同居懸橋巷。

    “懸橋”者,“縣橋”之訛。

    昔日長洲縣署在玄妙觀之北,今名舊學前,巷口有橋曰縣橋,由縣橋東行即是巷也。

    巷有聞人三,明之鄭桐庵,清之黃荛圃、洪文卿。

    《孽海花》既隐洪文卿為金雯青,亦隐懸橋巷為圓峤巷。

    荛圃之家今為潘氏家祠。

    聖陶幼時僦居潘祠之西。

    予家則在祠南,距河,涉闆橋至,曰顧家花園。

    予先世有大來公者,建宅于石子街,而拓其後園至懸橋巷河濱。

    園中多植山茶,故命名為“寶樹”。

    洪楊兵事中,第宅為某王所據。

    李鴻章克蘇州,王府籍沒為官産,改機織局,予族人懦,不克争也。

    後園仍為我家有,而荒蕪已甚,僅池一區,假山石三四點綴其間。

    園中房舍亦多為異姓賃購,以故予家與他家雜處。

    予祖有友張子翀亦得一屋,與予家比鄰,其人年六十餘,工小楷,初傭書于上海點石齋,老而歸裡,設帳于家。

    光緒二十七年,予九歲,新喪母,讀書張氏塾。

    聖陶是時八歲,亦至。

    聖陶讀《四書》,予讀《詩經》《左傳》。

    師特嚴,讀辍聲者戒尺擊其案,背誦中絕者戒尺擊其頭,待童稚如囚犯,以是予雖日與聖陶接席,而談話之機會乃絕少。

    一年後,予随父讀,遂不與聖陶相見。

     又越五年,長、元、吳三縣紳衿以賓興款設公立高等小學,予與聖陶俱往試,獲隽,乃複聚。

    當科舉未罷時,予已略習操觚,吾父欲令觀場,而吾祖以為不宜太早。

    科舉遽廢,予乃無從取得提籃進考場之經驗。

    聖陶告我,渠曾往應試,家中為之系紅辮線,示年幼,聞之而羨。

    校設夏侯橋,離家遠,均住宿。

    而聖陶與予異室,不甚親。

    每觀其緣附竹竿達涼棚颠,若猱升木,恒自愧弗如。

    初上音樂課,聽風琴聲與所唱度來彌發若合符節。

    聖陶獨曰:“琴中任何聲均可合七音階。

    ”後師教他調,果然,以是知其感覺之敏焉。

     翌年,聖陶以同等學力試入公立中學,相見又稀。

    又一年,予亦入中學。

    是時王君伯祥喜與予及聖陶近,結社作詩鐘,或嵌字,或詠物,恒三數日輪出一題。

    聖陶以好飲,自署曰“泥醉”。

    社中唯此三人,所作推聖陶最工。

    又相約習《急就章》,欲馳骛于隸草之間,亦以聖陶為神似。

    社初無名,後題之曰“放”,謂尚在蠅鳴蛙唱之下,自謙也。

     是時予有所戀,而社交未公開,無由自達其意。

    聖陶能篆刻,曾倩刻三印,曰“隔花人遠天涯近”,曰“想得人心越窄”,均《西廂記》語;曰“網得西施愁煞人”,尤西堂賦中語。

    印篆或遒勁,或蘊藉。

    時加摩挲,聊可自慰。

    至聖陶本身,則未聞其有此種煩悶也。

     聖陶佳偶,得于詞翰。

    光複之年,友人王彥龍君成婚,予集宋明詞句為長聯,聖陶篆之,聖陶作《賀新郎》詞,予楷書為立幅,并懸于洞房。

    胡铮子女士見而激賞,因詢伯祥:“此兩君已未婚?”伯祥答以聖陶尚未,遂囑伯祥偕予做媒,以其兄之子墨林妻之。

    至于今日,玉芝競爽,聖陶亦且含饴弄孫,此固當年一詞之功哉! 予性貪多務得,泛濫無歸,每遇書肆,必緻流連。

    伯祥聖陶既與予善,恒于課畢曆數書肆,各求其所欲得。

    伯祥喜史地,聖陶愛文辭,而予乃兼好之。

    有華培生者,曾執業于官書局,略娴版本,予辄就談,最熟習。

    又有朱某父子販江西版書,刻不精而價特廉,予購《随園全集》八十冊僅三元耳。

    此兩家皆在玄妙觀中,予等所常至,至則取數冊出,至雅聚茶園,且茗且讀。

    茶肆習慣,老茶客可就櫃台内飲,予等以至之頻,亦成老客。

    “公立中學買舊書”,遂有名于當時中學層,實則買舊書者獨予等耳。

    聖陶伯祥皆好酒,茶肆出則至老萬全酒肆。

    予受祖母之督教,不敢進涓滴,常不往;即往,亦惟陪坐食小菜而已。

     孫伯南先生(宗弼)者,聖陶之表兄,治經學及小學,為中學國文教師。

    繼而江蘇踵湖北之後,立存古學堂,聘曹叔彥(元弼)為經學主教,葉鞠裳(昌熾)為史學主教,鄒詠春(福保)為文學主教,三君者皆翰林也。

    别聘諸生之有學者為助教,孫先生為經學助教,沈綏成(孔修)為史學助教,文學助教則予忘之矣。

    孫先生既任此職,遂辭中學教席。

    而予等以先生有實學,常至其卧室中聽談學術掌故,不忍與離,因往考存古學堂。

    唯此校所收,大抵皆三四十歲已有功名人,無十餘齡之童子,榜發皆不取。

    我輩向往心切,常至彼校,繼續聽孫先生談。

    校在滄浪亭可園,滄浪亭及南園一帶遂常印予等之足迹矣。

    聖陶之寫篆文,予之治經學,皆孫先生誘導之。

    先生為人,坦蕩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