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哀婦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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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智慧進步了,人類本身是否也跟着進步,丢下書本來看四周,我有時很想揪住愛因斯坦幫我解答這個問題。

    有毛病的不是智慧,而是人性。

    愛因斯坦可能征服智慧,甚至于死亡,但是我不敢就說他以智慧和死亡的力量能夠動搖低如禽獸高比神靈的人性。

    活着的文明充滿了自信,我們不妨回到已經死了的古代文明尋求謙虛。

     古希臘好比我們的戰國,也好比今天我們的世界或者縮小些,好比今天我們的中國。

    波斯以空前的軍力侵略希臘,于是不分南北,不問政制,全希臘人以一個心和一個力抵禦強敵,在最後關頭争回了自由和生存。

    勝利帶來分裂。

    以民主和文明自命的雅典有海軍、有财富,更有十足的傲慢推行帝國政策。

    斯巴達不賣賬,寡頭政體已經形成一道藩籬,還不算人民的勤苦精神。

    内戰爆發了。

    今年雅典占優勢,過了幾年輪到斯巴達逞雄,幾十年來沒有一個了結。

    就在兄弟阋于牆的時候,馬其頓崛起北方,虎視眈眈,等候侵并的機會。

    斯巴達在紀元前四〇四年進軍雅典,然而占便宜的不是斯巴達,乃是馬其頓的少主亞力山大。

     戰争是慘酷的。

    站在它的出口非死即亡。

    民主與文明的雅典并不兩樣。

    紀元前四一六年,雅典強迫希臘西南一個小島米勞司放棄中立,島上的居民沒有應允,雅典輕而易舉地加以占領,但也慘不忍睹地加以滅絕:“他們殺死所有成年的男子,把婦孺當奴隸賣掉。

    ”——這傳到了雅典,曾經而且一直為祖國的榮譽而驕傲而歌頌的大悲劇家優芮彼第斯第一個感到忿怒。

    他沒有力量阻止戰争,但是他不能夠接受蹂躏無辜,即使他是一個雅典市民。

    他捺下感情,翻開家喻戶曉的史詩,不顧四周的反感(活着的時候,雅典人始終沒有喜歡他過)從想象上追尋一個更大的教訓,以戰争的尾聲來映照戰争本身的罪惡和空虛。

    第二年雅典人看到《陶哀婦女》,一部輝煌的反戰的傑作,《西線平靜無事》站在一邊像是一個小弟弟。

     麥乃辣屋斯糾合希臘衆家兄弟,推舉他的長兄做元帥,跨海出征陶哀,因為王後海蘭丢下他,跟随巴芮斯跑到這裡偕老。

    雙方最大的英雄陣亡了。

    阿克裡斯殺死陶哀的太子海克陶,自己又被後者的兄弟巴芮斯射死。

    經過十年的苦鬥,陶哀滅亡了,男子斬盡殺絕,婦孺成了俘虜,由着希臘人擺布。

    戲在這時候開始。

     背景是毀壞的城牆,茅草房擠滿了陶哀的後妃公主,等候戰勝者希臘将領的分配,天還沒有亮。

    海神傷悼陶哀的命運: 樹林子成了空的,神龛也讓血流成了紅的。

    蒲芮阿伊沒有埋,倒在自己家裡,高高的神龛的樓梯上面。

    福芮吉的金子讓人運走,珍貴的服飾也去了希臘的船兵士累透了,走來走去,等候風在最後把他們送回家鄉,重和久别了的妻子相會……&hellip 但是他們等到的隻是海上的風暴,另一個十年的流離,覆亡和乞讨。

    他們狂妄到了極點,能夠預言的公主喀桑達躲到雅典女神的神龛,也叫他們拉了出去奸淫。

    雅典女神不再庇護希臘士兵了,親自告訴海神,要在他們凱旋的歸程一一加以毀滅。

    “引子”像一個大網,連勝利者和俘虜一同兜在裡面像一片黑影,襯亮耀武揚威的勝利者的面目。

    就在他們毫不放松地收拾這些婦孺的時候,“引子”裡面的神示對于全戲是一種說明,也更是一種嘲弄。

     這是一出苦戲。

    單調、沈悶,然而崇高、莊嚴。

    苦到不能夠再苦。

    亞裡士多德把我們的劇作者看做“最悲的詩人”,悲劇兩個字實在不夠使用。

    一群俘虜是戲的人物,這群俘虜還都是婦女。

    年輕美貌的一個一個當着我們面前分發了,親人從此拆離,淪入姘頭奴仆的悲慘生涯。

    富貴榮華成了灰燼,沒有憐憫,沒有解救,絕望之後仍是絕望,但是,這就是人——女人——了不起的地方,一種忍受的潛力支撐着天崩地裂的苦難。

    到了完全黑暗的時候,絕望本身便是力量。

    但是,劇作者要我們看的還有東西在:陶哀是一個希臘人所謂的野蠻國家,可是文明在這裡怎樣表現自己呢?獸性主有一切。

    又是什麼樣的獸性?懦怯。

    被懲罰的對面是些什麼?男子已經死光了的一群老弱婦孺。

    仆在台上的是一個老婆子:哭着,訴着,自己沒有希望,還把希望時時給人。

    一個女兒已經在希臘大英雄阿克裡斯的墳頭做了活祭的犧牲。

    還有一個女兒,喀桑達,自幼兒舍給神,如今被希臘元帥看中了,叫士兵牽去陪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