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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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文學 《中國新文學大系》評介 從五四運動到如今,不過四十多年。

    在擁有四五千年文化的國度裡,四十多年不過是滄海一粟。

    我們承認,從杜甫、白居易起,曆代詩人、詞人、雜劇家、小說家,早已運用連老媽子也會明白的白話來寫作,但是,以往的白話作家多是暗中活動的,直到五四運動後,我們的作家才明目張膽地從事有意識、有計劃的白話文的創作。

    隻因新文化運動是有意識、有計劃的,所以不用十年工夫,白話文已經成為普遍的寫作的工具。

    這部《中國新文學大系》,就是把新文化運動的最初十年間的成績作個總結,其中論文二集、小說三集、散文二集、詩歌、戲劇、史料各一集,一共十集。

    由趙家璧總其成,蔡元培撰總序,各集的編選人分撰各集的導言,可算是一套洋洋大觀的總集。

     這部《中國新文學大系》是1935年出版的,離現在已經28年。

    在這期間,中國曾經過翻天覆地的極大的變動。

    年來我們雖見到大部頭的出版物,如标點《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辛亥革命》、《民報》等,但是,關于1927年至1937年的革命文學時期,1937年至1945年的抗戰文學時期,1945年至1948年間以及1949年至現在的文學作品的結集,還沒見有出版的消息。

    這是個遺憾! 一 理論的争辯 任何時代的青年,多數是不滿現實的。

    隻因不滿現實,所以他們就要從事改革。

    其中緩進的,主張改良;急進的,主張革命。

    當革命和改良的聲浪高唱入雲的時候,那些在舊制度下得到特殊的待遇的人,當然要起來反抗。

    這是互不相讓的鬥争。

    這純粹是力的比賽。

    在鬥争或比賽的過程中,優勝劣敗,中間沒有妥協的餘地。

    假如舊派勢力大,那麼他們就要“複辟”,甚至變本加厲。

    相反的,假如新派勢力大,那麼他們自然而然地要豎起新旗幟,采取新作風,一切設施,完全和舊時代相反。

     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也是一班青年幹出來的。

    他們具備愛國的熱誠,以救國為己任。

    他們知道,要救國必須普及教育,要普及教育必須改革文字。

    因為古文太過艱深晦澀,中等資質的人,苦讀十年,很難自由運用,這對于教育的普及,難免有極大的妨礙。

     胡适是個有曆史眼光的人。

    雖然他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主幹,但他并不會“貪天之功,以為己力”。

    在《建設理論集》的導言裡,他很坦白地指出新文化運動有幾個重要的原因:“第一是我們有了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作品;禅門語錄,理學語錄,白話詩詞曲子,白話小說。

    ……第二是我們的老祖宗在兩千年之中,漸漸地把一種大同小異的‘官話’推行到了全國的絕大部分:從滿洲裡直到雲南,從河套直到桂林,從丹陽直到川邊,全是官話區域。

    ……第三是我們的海禁開了,和世界文化接觸了,有了參考的資料,尤其是歐洲近代國家的國語文學次第産生的曆史,使我們明了我們自己的國語文學的曆史,使我們放膽主張建立我們自己的文學革命。

    ” 1917年,胡适發表他的《文學改良刍議》。

    他主張文學改良,隻需從八事入手。

    所謂八事,就是:一、須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須講求文法;四、不作無病之呻吟;五、務去爛調套語;六、不用典;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俗語。

    其中最後一條,不避俗字俗語,是千年來運用白話文來寫作的人一緻的主張。

    用胡适的話來說: 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用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浒》、《西遊》文字也。

     因為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字。

    今日的中國,當創造今日的文學。

    白話文應該成為20世紀的中國的文學的工具,這種理由十分充分,不用說也應該明白。

    但是,要創造國語的文學,必須用全力來經營,不然,就很難有所成就。

    因此,胡适說: 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學而望文學之發生,此猶不耕而求獲,不食而求飽也,亦終不可得矣。

    施耐庵、曹雪芹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賴其有特别膽力,能以全力為之耳。

    (《曆史的文學觀念論》) 胡适是個緩進的、改良主義的人物。

    他對于新文學運動,還抱着商榷的态度,還不敢斬釘截鐵地主張非用白話文作表情達意的工具不可。

     陳獨秀究竟是個革命家。

    革命家的特色,就是絕對不妥協。

    在他的《文學革命論》裡,他高舉“文學革命軍”的大旗,“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 在答胡适的信裡,陳獨秀又說:“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讨論的餘地。

    ”旗幟鮮明,态度堅決,這才掀起全國性白話文運動。

     自陳胡豎起文學革命的大旗後,北大的教授和學生積極支持的很多,其中以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沈尹默、朱希祖、傅斯年、羅家倫等人最賣力氣。

    由這十幾人做中心,文學革命的理論和活動逐漸展開。

    到了1920年,教育部已經下個命令,從秋季始業起,國民學校的一二年級都改用國語。

    到了1925年,高等小學的教科書,也都已改成國語了。

     在反對的方面,林琴南緻蔡元培書,可以說是一種重要的文獻。

    林琴南說: 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

    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

    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

     林琴南所鄙視的引車賣漿之徒,剛好是提倡白話文的領袖所重視的人物。

    因為白話文運動的結果,無非希望街邊小販都有看讀寫作的能力。

    隻有這樣,教育才能夠普及;隻有這樣,誰都能夠運用白話文的武器來研究學術和藝術,并且把心得公開給社會。

     當時胡适曾尋章摘句,把林琴南作品裡找出兩三句話,證明他以及其他做古文的人,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為的是他們不懂文法。

    林琴南也不甘示弱,寫了一篇小說,名叫《荊生》,内容批評陳獨秀、錢玄同、胡适。

    結論還說他們是“禽獸自語,于人胡涉?”這種迹近謾罵的文字,已經超出理論的争辯的範圍了。

     反對派的健将,當推胡先骕。

    胡先骕的舊學很有根底,同時,又是個留學生,在當時也可以算是學貫中西的人物。

    像主張白話文的人以北大為大本營一樣,反對白話文的人以南高為根據地。

    胡先骕在《南京高等師範日刊》裡發表一篇論文,題為《中國文學改良論》,内容既結實,文字又優美,持論謹嚴,銳不可當。

    他說: 向使以白話為文,随時變遷,宋元之文,已不可讀,況秦漢魏晉乎?此正中國言文分離之優點,乃論者以之為劣,豈不謬哉? 又說: 蓋人之異于物者,以其有思想之曆史,而前人之著作,即後人之遺産也。

    若盡棄遺産,以圖赤手創業,不亦難乎?……故居今日而言創造新文學,必以古文學為根基而發揚光大之,則前途當未可限量,否則徒自苦耳。

     除了林琴南和胡先骕外,《甲寅雜志》的主筆章士钊也算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章士钊也是學貫中西的人物,他本人是個律師,長于邏輯,同時,他的一班朋友,如李大钊、李劍農、高一涵,都是能文之士。

    在《評新文化運動》裡,他說: 善為令人之言者,即其善為古人之言,而擴充變化者也。

    适之日寝饋于古人之言,故其所為今人之言,文言可也,白話亦可,大抵俱有理緻條段。

    今為适之之學者,乃反乎是。

    以為今人之言,有其獨立自存之領域,而所謂領域,又以适之為大帝,績溪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義法,于《嘗試集》中求詩歌律令。

    目無旁鹜,筆不暫停,以緻釀成今日的、底、他、它、嗎、呢、吧、咧之文變。

     換句話說,章士钊自信是個飽學之士。

    他認為胡适等人之所以能夠寫白話文,因為他們精通文言文。

    用林琴南的話來說,《水浒》和《紅樓夢》的作者,都是“博極群書之人。

    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

     然而我們所注意的倒是王敬軒和劉半農的往返辯論的兩封信。

    據鄭振铎說,王敬軒是新青年社的僞裝讀者錢玄同。

    錢玄同本來是大罵“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人,可是在這封信裡,他故意把舊文人的許多見解歸納在一起,然後加以緻命的打擊。

    他既說:“選學之文,宜于抒情;桐城之文,宜于論議。

    悉心研求,終身受用不窮。

    ”又說:“鄙人以為能笃于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

    若得新忘舊,是乃蕩婦所為。

    ……總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則西學無流弊。

    若專恃西學而蔑棄中學,則國本既隳,焉能五稔?” 接着,劉半農把王敬軒的原信分為八段,一一加以無情的駁斥。

    這樣一來,贊成白話文的勢力,越來越雄厚,而反對者的聲浪早已呈再衰三竭,有氣無力的樣子。

     在白話文運動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内容改革是第二步。

    關于白話成為普及教育的利器一層,上文已經表過,現在讓我們來談談内容的改革。

     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可以說是一篇很有分量的文章。

    他所主張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衆”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

    他希望每個人須經營一種“利己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

    “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

     年來稍微有身份的作家,都以反對黃色為己任。

    但是,什麼是黃色?一般人的答案不同,不過多數人以為内容涉及男盜女娼的作品,就算是黃色作品。

    其實,各國著名的文學作品,也離不了男盜女娼的故事,這完全是個态度問題。

    用周作人的話來說: 譬如法國Maupassant的小說《人生》(UneVie)是寫人間獸欲的人的文學,中國的《肉蒲團》卻是非人的文學。

    俄國Kuprin的小說《坑》(Jama)是寫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學,中國的《九尾龜》卻是非人的文學。

    這區别就隻在著作的态度不同。

    一個嚴肅,一個遊戲。

    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懷着悲哀或憤怒;一個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感着滿足,又多帶着玩弄與挑撥的形迹。

     簡單說一句,隻要态度嚴肅,存心正大光明,那麼天地之大,蒼蠅之細,無事不可形諸筆墨了。

     周作人認為批評和主張,應分作兩件事。

    “批評古人的著作,便認定他們的時代,給他們一個正直的評價,相應的位置。

    至于宣傳我們的主張,也認定我們的時代,不能與相反的意見通融讓步,唯有排斥的一條方法。

    ”這充分說明,文學是時代的反映,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而我們所處的人道主義已經擡頭的時代,應該有“人的文學”。

     談到文學的内容,誰也不會忘記它的兩大派别:一、為藝術而藝術;二、為人生而藝術。

    當文化界決定以白話文為表現的工具的時候,他們的活動的中心,便從北京移到上海。

    創造社就是主張為藝術而藝術;文學研究會就是提倡為人生而藝術。

    前者以留日學生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成仿吾為主幹,後者以沈雁冰、鄭振铎、葉紹鈞、謝冰心、落花生為中心。

    原來隸屬于新青年社的魯迅和周作人,這時也和文學研究會取得密切的聯系。

     在文學理論的争辯方面,創造社主要的是由成仿吾、郭沫若出馬;文學研究會卻由沈雁冰、鄭振铎上陣。

     在《新文學之使命》裡,成仿吾一面指摘“日本的短歌,我真不知何處有模仿的價值,而介紹者言之入神,模仿者趨之若鹜如此”。

    “本來我們的先鋒隊中,多不懂文學為何的人物,所以他們最初便把我們帶上歧路了”。

    因此,“我們今後要有章識地多多在表現上努力,不要輕事模仿!” 創造社的辦法,就是要為藝術而藝術,不能在功利主義裡打算盤。

    “我們渴望着有美的文學來培養我們優美的感情,把我們的生活洗刷了。

    文學是我們的精神生活的糧食,我們由文學可以感到多少生的歡喜!可以感到多少生的跳躍!” 平心而論,在創造社的陣營裡,成仿吾是比較脆弱的一個。

    因為創造社既然标榜創作,所以文學理論的素養的深淺,他們根本不大注意。

    事實上,成仿吾是個實際的革命家,他所寫的理論的文章,多少近于喊口号,并沒有提出具體的理論。

     另一方面,文學研究會的沈雁冰先生,是個堅定辛勤的文學工作者。

    在新文學運動的頭十年裡,他的主要工作是研究和介紹中外的文學名著。

    到了第二個十年,他才走上創作的大路,而且采用筆名“茅盾”,因為根底雄厚,所以他的理論可以說是言之有物。

     在《新文學研究者的責任與努力》裡,沈雁冰是兼重研究和創作的。

    在研究和翻譯方面,他說: 翻譯某文家的著作時,至少讀過這位文家所屬之國的文學史,這位文家的傳,和關于這位文家的批評文字,然後能不空費時間,不介紹假的文學著作來。

    要這樣辦,最好莫如由專研究一國或一家的文學的人來翻譯,專一自然可以精些。

     在創作方面,他也有具體的主張,而這種主張并不是憑空而發的,而是熟讀精思後所得到的具體的結論。

    他說: 創作文學時必不可缺的,是觀察的能力與想象的能力;兩者偏一不可。

    表現的兩個手段,是分析與綜合。

    ……西洋寫實派後新浪漫派作品,便都是能兼觀察與想象,而綜合地表現人生的。

    這進步的藝術與思想,也是創作者不可不時顧到的。

     他如《文學與人生》、《什麼是文學》兩篇論文也是得意之作。

    前者顧名思義,知道他是為人生而文學。

    後者很坦白地說:“新文學的寫實主義,于材料上最注重精密嚴肅,描寫一定要忠實;譬如講佘山,必須至少去過一次,必不能放無的之矢。

    ” 以上所述,僅大略說明新文學運動最初的十年間理論上的争辯的正、反、合。

    一面有人贊成白話文,另一面有人反對白話文。

    等到白話文成為公認的寫作的工具後,大家就進一步要讨論和實踐新文學的内容了。

    這個新的綜合,剛好是第二個十年的開始。

    這事情不屬于本文的範圍内,就此帶住。

     二 小說 在中國文學史上,小說的發展來得最慢。

    《漢書·藝文志》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緻遠恐泥。

    ”換句話說,小說這玩意兒,雖然也值得一看,可是要它負起任重道遠的任務,恐怕還是走不通。

    唐人已經寫過小說,宋人也寫了不少筆記,不過唐、宋是詩、詞相繼争看文壇的正統的時代,直到元、明、清三朝,《三國演義》、《水浒》、《紅樓夢》等傑作,才以嶄新的姿态馳騁文壇。

    但是,就一般情形看來,這些著名小說,主要的是流行于民間,王公巨卿、文人學士,多是以雪夜閉門讀禁書的态度來看待小說。

    小說的不被重視,于此可見一斑。

     當1918年,五四運動幹得有聲有色的時候,《新青年》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