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海景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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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給兩把大傘蓋住。

    樹下擺着兩副藤制的桌子和椅子,先到的人有優先權,後到的人隻好另外找場地。

    我每次到海景酒店,總要光顧這兩棵小樹。

    假如這塊地盤沒有被人占領,我一定毫不客氣地坐下來。

    閉閉眼睛,定定神,望望水,看看天。

    的确,在海濱看海水,才懂得水性和顔色。

    靠近海濱的水是淡黃色的,距離海濱百碼以上的水是綠色的;再往前看,由綠變藍,由藍變青,到了視線的終點,天水相連,水天一色,這是多麼可愛的景象!有時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那飄逸浮蕩的閑雲,有的大搖大擺,裹足不前;有的急急忙忙,捷如飛箭;有的好像奇峰突出,有的宛若崩岩斷岸。

    至于雲彩的顔色,那簡直是千變萬化,應接不暇。

    這兒我深歎芸芸衆生,整天忙着在小圈子裏過着打磨的驢子的生活;高明一點的人,至多懂得向前走,不知道往後看,更沒有片刻閑工夫躺下來慢慢欣賞海闊天空的意境。

     就在欣賞海闊天空的心情下,海景酒店把我吸住了。

    朋友們問我到那兒做什麼,我老實說去看雲和看山。

    的确,閑看孤雲靜看山,這種起碼的享受誰也應該可以得到。

    在大自然的懷抱裡,一個人隻覺得自己太渺小,絕對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因而目空一切,傲睨萬物。

     當你飽看自然的景物之後,你反而覺得内心無限空虛。

    彌補空虛的方法莫如精神食糧。

    因此,我每次到海景酒店去玩的時候,最高的目的固然想看雲、望樹、眺水、觀山,但我總要預備幾本平時想看而沒有工夫看的世界名著在身邊,免得内心空虛,沒有東西可以填補。

    的确,在這種環境下,看看詩歌、小說、遊記、傳記一類的書是再好不過。

    哲人培根曾說:“讀書的目的,為着趣味,為着裝飾,為着能力。

    ”在海景酒店的草場上看書,主要的是為着趣味。

    其實,哲人所定的分類法不見得很可靠,因為看書能看出味道,看到入神,這才有心得;有了心得,能力便無形中增加;到了那時,你是否像有素養的商人一般,深藏若虛,或者像炫學之士那樣,把學問拿來做裝飾品;這完全看你的個性而定,和書籍的本身毫無關系。

     白天的海景酒店固然幽靜,到了晚上,它卻很熱鬧。

    大廳、酒吧和茶室都擠滿了人。

    每張餐桌上放着流螢也似的小桌燈和一小盆鮮花,燈紅酒綠,别有風味。

    西洋人視酒如命,他們對酒的認真,好像我們中國人對菜的考究一樣。

    中國的上等菜館,起碼可提供兩百種不同的菜譜;同樣的,西洋的上等酒店,起碼可提供兩百味不同的名酒。

    我們以酒來配菜,菜站在主位,酒算是陪客;西洋人以菜來配酒,酒站在首要的地位,菜僅站在陪襯的地位。

    事實上,我曾冷眼旁觀他們喝酒,一杯又一杯,配的是鹹酥花生和淡而無味的炸番薯片。

    三杯酒落肚後,舌尖的味覺已經不大敏感。

    這時候菜的味道如何,大可不必問。

    這兒可下個結論,洋菜之所以不好吃,為的是知音太少了。

     海景酒店引我注意,雖然由于八年前我初到新加坡的時候,有個朋友請我到那兒去吃晚餐;同席二十人,菜的味道如何,同席的“僑領”姓甚名誰,早已忘記,但那晚我對于這地方的清幽的環境卻有永難磨滅的印象。

    尤其是倦飛知還的燕子,在大廳走廊上廣結香巢,那叽叽喳喳的清脆的聲音,仿佛随時在我的耳邊響着。

     說來怪寒碜。

    八年來我時常到海景酒店,但我真正在那邊請客還不到八次。

    我每次去光顧,主要的是喝茶。

    一杯清茶,幾本奇書,盡可消磨大半天。

    偶爾帶了最小的兩個女兒——文思、蕭思——去玩,她們在草場上翻筋鬥、打秋千、坐滑梯,我照樣看我的雲樹山海,或者讀我的書。

    到了她們玩得疲倦的時候,兩杯冰淇淋是免不了要請她們吃的。

     妻子整天忙着功課和家務,平時不容易騰出空閑。

    因此,到了星期日,她比較可以解放的時候,我一定硬拉着她去玩,大家看看報,聊聊天,聽聽音樂。

    雖然整個新加坡的酒店還沒有一間懂得制造适口的“總會三文治”(ClubSandwich),但海景酒店的“咖喱角”和燒雞腿的香酥爽脆是使人齒頰留香的。

     八年來時常光顧海景酒店,所以上自經理,下至工友,都和我很熟悉。

    有時因為事務忙碌,隔了一星期沒有去,到了第二次再見面時,他們總要對我特别招呼,這一點人情味,在十裡洋場中倒不容易見到。

     1954年9月18日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