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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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做法并不講究,驢皮加草果,能好吃麼?看來元朝的皇帝食量頗大,而口味卻很粗放。

    《正要》隻列菜品,不說做法,更說不出什麼道理。

    中國談飲食的書寫得較好的,我以為還得數《随園食單》,袁子才是個會吃的人,他自己并不下廚,但在哪一家吃了什麼好菜,都要留心其做法,而且能總結,概括出一番“道理”,如“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葷菜素油炒,素菜葷油炒”,這都是很有見地的。

    符先生談河鲀、熊掌,都曾親嘗,并非耳食,故真實,且有趣。

     我喜歡看談飲食的書。

     但這本《吃的自由》和一般食單、食譜不同,是把飲食當作一種文化現象來看的,談飲食兼及其上下四旁,其所感觸,較之油鹽醬醋、雞鴨魚肉要廣泛深刻得多。

     看這本書可以長知識。

    比如中國的和尚為什麼不吃肉,有的和尚是吃肉的。

    比如《金瓶梅》送春藥給西門慶的胡僧,“貧僧酒肉皆行”。

    他是“胡僧”,自然可以“胡來”,有名的吃肉的中國和尚是魯智深。

    我在小說《受戒》中寫和尚在佛殿上殺豬,吃肉,是我親眼目睹,并非造謠。

    但是大部分和尚是不吃肉的,至少在人前是這樣。

    和尚為什麼不吃肉?我一直沒有查考過。

    看了符先生的文章,才知道這出于蕭衍的禁令。

    蕭衍這個人我略有所知,而且“見”過。

    蘇州甪直的一個廟裡有一壁泥塑,羅漢皆參差趺坐,正中一僧,著赭衣、風帽,據說即蕭衍,梁武帝,魯迅小說中的“梁五弟”,也看不出有什麼特點。

    蕭衍虔信佛律,曾三次舍身入寺為僧,這我是知道的,但他由戒殺生引伸至不許和尚吃肉,法令極嚴,我以前卻不知道。

    蕭衍是個怪人,他對農民殘酷壓迫,多次鎮壓農民起義,卻又瘋狂地信佛,不許和尚吃肉,性格很複雜,值得研究。

    符先生倘有時間,不妨一試,能找到更多的有關他的資料,包括他的關于禁僧食肉的诏令“文本”最好。

     符先生談喝功夫茶文,材料豐富。

    我是很愛喝福建茶的,烏龍、鐵觀音,乃至武夷山的小紅袍都喝過,——大紅袍不易得,據說武夷山隻有幾棵真的大紅袍茶樹。

    功夫茶的茶具很講究,但我隻見過描金細瓷的小壺、小杯,好茶須有好茶具,一般都是湊起來的。

    張岱記闵老子茶,說官窯、汝窯“皆精絕”,既“皆”精絕,則不是一套矣。

    《紅樓夢》攏翠庵妙玉拿出來的也是各色各樣的茶杯。

    符文說“玉書碨”、“孟臣罐”、風爐和“若深瓯”合稱“烹茶四寶”。

    “四寶”當也是湊集起來的,并非原配,但稱“四寶”,也可以說是“一套”了。

    中國論茶具似無專書,應該有人寫一寫,符先生其有意乎。

     《鹵鍋》最後說: 這種消滅個性,強制一緻的鹵鍋文化,到底好不好呢?如果不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喜歡鹵鍋呢?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

     看後不禁使人會心一笑。

    符先生哪裡是想不明白呢,他是想明白的,不過有點像北京人所說“放着明白的說糊塗的”。

    我想不如把話挑明了:有些人總想把自己的一套強加于人,不獨鹵鍋,不獨文化,包括其他的東西。

    比如文學,就不必要求大家都寫“主旋律”。

     符先生《吃的自由》可以說是一本奇書,今其書将付排,征序于我。

    我原來能做幾個家常菜,也愛看談飲食的書,最近兩年精力不及,已經“挂鏟”,由兒女下廚,我的老伴說我已經“退出烹壇”,對符先生的書實在說不出什麼,隻能拉拉雜雜寫這麼一點,算是序。

     一九九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