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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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香山詩 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

    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

    試平心論之,詩本性情,當以性情為主。

    奇警者,猶第在詞句間争難鬥險,使人蕩心駭目,不敢逼視,而意味或少焉。

    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

    此元、白較勝於韓、孟。

    世徒以輕俗訾之,此不知詩者也。

    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敵,然香山自歸洛以後,益覺老無枝,稱心而出,随筆抒寫,并無求工見好之意,而風趣橫生,一噴一醒,視少年時與微之各以才情工力競勝者,更進一籌矣。

    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

     香山詩凡數次訂輯,其《長慶集》經元微之編次者,分諷谕、、感傷三類。

    蓋其少年欲有所濟於天下,而托之諷谕,冀以流聞宮禁,裨益時政;、感傷,則随時寫景、述懷、贈答之作,故次之。

    其自序謂"志在兼濟,行在獨善。

     諷谕者,兼濟之義也;、感傷者,獨善之義也"。

    大指如此。

    至後集則長慶以後,無複當世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情為事,故不複分類,但分格詩、律詩二種,随年編次而已。

    今流傳諸本,雖不免有前後錯雜之處,然大概尚仍其舊。

     香山詩名最著,及身已風行海内,李谪仙後一人而已。

    觀其與微之書雲:"自長安至江西,三四千裡,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道、孀婦、處女之口,往往有誦仆詩者。

    軍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他比哉!'由是增價。

    漢南主人宴客,諸妓見仆來,指曰:'此《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觀寺、郵堠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摹勒,賣於市。

    又雲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雲'本國宰相,每以百金換一篇,其甚僞者,辄能辨别之。

    '"是古來詩人,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廣者。

    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

    其事本易傳,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士既歎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樂誦之。

    是以不胫而走,傳遍天下。

    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

    此即全無集,而二詩已自不朽,況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後,詩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體不甚精詣,故閱者多喜律體,不喜古體。

    惟香山詩,則七律不甚動人,古體則令人心賞意惬,得一篇辄愛一篇,幾於不忍釋手。

    蓋香山主於用意,用意則屬對排偶,轉不能縱橫如意;而出之以古詩,則惟意所之,辨才無礙。

    且其筆快如并剪,銳如昆刀,無不達之隐,無稍晦之詞;工夫又鍛煉至潔,看是平易,其實精純。

    劉夢得所謂"郢人斤斫無痕迹,仙人衣裳棄刀尺"者,此古體所以獨絕也。

    然近體中五言排律,或百韻,或數十韻,皆研煉精切,語工而詞贍,氣功而神完,雖千百言亦沛然有馀,無一懈筆。

    當時元、白唱和,雄視百代者正在此。

    後世卒無有能繼之,此又不徒以古體見長也。

     大凡才人好名,必創前古所未有,而後可以傳世。

    古來但有和詩,無和韻。

     唐人有和韻,尚無次韻;次韻實自元、白始。

    依次押韻,前後不差,此古所未有也。

    而且長篇累幅,多至百韻,少亦數十韻,争能鬥巧,層出不窮,此又古所未有也。

    他人和韻,不過一二首,元、白則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馀篇,此又古所未有也。

    以此另成一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傳。

    蓋元、白觑此一體,為曆代所無,可從此出奇,自量才力,又為之而有馀,故一往一來,彼此角勝,遂以之擅場。

     微之《上令狐相公書》,謂"同門生白居易,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千言,或五百言。

    小生自揣,不能有以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别創新詞,名為次韻,蓋欲以難相挑耳。

    "白與元書,亦謂"敵則氣作,急則計生。

    以足下來章,惟求相困,故老仆報語,不覺太誇"。

    觀此可以見二公才力之大矣。

    今兩家次韻詩具在,五言排律,實屬工力悉敵,不分勝負;惟古詩往往和不及唱。

    蓋唱先有意而後詞,和者或不能别有新意,則不免稍形支绌也。

    然二人創此體後,次韻者固習以為常,而篇幅之長且多,終莫有及之者,至今猶推獨步也。

    又如聯句一種,韓、孟多用古體,惟香山與裴度、李绛、李紳、楊嗣複、劉禹錫、王起、張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創體。

    按香山與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繼集》,與夢得有《劉白唱和集》。

     在杭州時,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和集》;在洛時,劉夢得在蘇州,有《吳洛寄和集》。

    又與裴令公等遊賞,有《洛中集》。

     五言排律,長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

    《渭村退居一百韻》;谪江州有《東南行》一百韻;微之以《夢遊春七十韻》見寄,廣為一百韻報之;又《代書詩寄微之一百韻》;《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簡五十韻》;《和微之投簡陽明洞五十韻》;《想東遊五十韻》;《逢蕭徹話長安舊遊五十韻》;《叙德書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韻》;《新昌新居四十韻》;此外如三十、二十韻者,更不可勝計。

    此亦古來所未有也。

     香山於古詩律詩中,又多創體,自成一格。

    如《洛陽有愚叟》五古内:"檢點盤中飯,非精亦非粝。

    檢點身上衣,無馀亦無阙。

    天時方得所,不寒又不熱。

     體氣正調和,不饑亦不渴。

    "《哭崔晦叔》五古内:"丘園共誰蔔?山水共誰尋? 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連用疊調,此一體也。

     《洛下春遊》五排内:"府中三遇臘,洛下五逢春。

    春樹花珠顆,春塘水曲塵。

     春姓無氣力,春馬有精神。

    "連用五"春"字,此一體也。

    和詩中有與原唱同意者,則曰和;與原唱異意者,則曰答。

    如和微之詩十七章内,有《和思歸樂》、《答桐花》之類,此一體也。

    律詩内《偶作寄皇甫朗之》一首,本是五排,其中忽有數句雲:"曆想為官日,無如刺史時。

    "下又雲:"分司勝刺史,緻仕勝分司。

    何況園林下,欣然得朗之。

    "排偶中忽雜單行,此又一體也。

    《酒庫》五律雲:"野鶴一辭籠,虛舟長任風。

    送愁還鬧處,移老入中。

    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

    此翁何處富,酒庫不曾空。

    "第七句忽單頂第六句說下。

    《雪夜小飲贈夢得》七律一首,下半首雲:"久将時背稱遺老,多被人呼作散仙。

    呼作散仙應有以,曾看東海變桑田。

    "亦以第七句單頂第六句說下,又一體也。

    《别淮南牛相公》五排一首,自首至尾,每一句說牛相,一句自說。

    自注雲:"每對雙關,分叙兩意。

    "此又一體也。

    至如六句成七律一首,青蓮集中已有之。

    香山最多,而其體又不一。

    如《忠州種桃杏》雲:"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遠誰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