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論第三十九下

關燈
李中麓序刻元喬夢符、張小山二家小令,以方唐之李、杜。

    夫李則實甫,杜則東籬,始當;喬、張,蓋長吉、義山之流。

    然喬多凡語,似又不如小山更勝也。

     《關睢》、《鹿鳴》,今歌法尚存,大都以兩字抑揚成聲,不易入裡耳。

    漢之《朱鹭》、《石流》,讀尚聱牙,聲定椎樸。

    晉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樹》、《金钗》,唐之《霓裳》、《水調》,即日趨冶豔,然隻是五七詩句,必不能縱橫如意。

    宋詞句有長短,聲有次第矣,亦尚限邊幅,未暢人情。

    至金、元之南北曲,而極之長套,斂之小令,能令聽者色飛,觸者腸靡,洋洋纚纚,聲蔑以加矣!此豈人事,抑天運之使然哉。

     予在都門日,一友人攜文淵閣所藏刻本《樂府大全》(又名《樂府渾成》)一本見示,蓋宋、元時詞譜。

    (即宋詞,非曲譜。

    )止林鐘商一調,中所載詞至二百餘阕,皆生平所未見。

    以樂律推之,其書尚多,當得數十本。

    所列凡目,亦世所不傳。

    所畫譜,絕與今樂家不同。

    有【蔔算子】、【浪淘沙】、【鵲橋仙】、【摸魚兒】、【西江月】等,皆長調,又與詩餘不同。

    有【嬌木笪】,則元人曲所謂【喬木查】,蓋沿其名而誤其字者也。

    中佳句有“酒入愁腸,誰信道都做淚珠兒滴”,又“怎知道恁地憶,再相逢瘦了才信得”,皆前人所未道。

    以是知詞曲之書,原自浩瀚。

    即今曲,當亦有詳備之譜,一經散逸,遂并其法不傳,殊為可惜!今列其目并譜于後,以存典刑一斑。

     林鐘商目--隋呼歇指調。

     娋聲 品(有大品小品) 歌曲子 唱歌 中腔 踏歌 引 三台 傾杯樂 慢曲子 促拍 令 序 破子 急曲子 木笪 丁聲長行 大曲 曲破 娋聲譜(案以下古譜例,略) 小品譜(案以下古譜例,略) 又:(案以下古譜例,略) 元時北虜達達所用樂器,如筝、[上竹下秦]、琵琶、胡琴、渾不似之類,其所彈之曲,亦與漢人不同。

    見《辍耕錄》。

    不知其音調詞義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制,誰謂胡無人哉。

    今并識于此,以廣異聞。

     大曲: 【哈八兒圖】 【口溫】 【也葛倘兀】 【畏兀兒】 【闵古裡】 【起土苦裡】 【跋四土魯海】 【舍舍弼】 【搖落四】 【蒙古搖落四】 【門彈搖落四】 【阿耶兒虎】 【桑哥兒苦不丁】(江南謂之“孔雀雙手彈”) 【苦隻把其】(“呂弦”) 小曲: 【哈兒火失哈赤】(“黑雀兒叫”) 【阿林捺】(“花紅”) 【曲律買】 【者歸】 【洞洞伯】 【牝疇兀兒】 【把擔葛失】 【削浪沙】 【馬哈】 【相公】 【仙鶴】 【阿丁水花】 回回曲: 【伉俚】 【馬黑某當當】 【清泉當當】 詞之異于詩也,曲之異于詞也,道迥不侔也。

    詩人而以詩為曲也,文人而以詞為曲也,誤矣,必不可言曲也。

     嘗戲以傳奇配部色,則《西廂》如正旦,色聲俱絕,不可思議;《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帶,或敝巾敗衫,俱啧啧動人;《拜月》如小醜,時得一二調笑語,令人絕倒;《還魂》、“二夢”如新出小旦,妖冶風流,令人魂銷腸斷,第未免有誤字錯步;《荊钗》、《破窯》等如淨,不系物色,然不可廢;吳江諸傳如老教師登場,闆眼場步,略無破綻,然不能使人喝采。

    《浣紗》、《紅拂》等如老旦、貼生,看人原不苛責;其餘卑下諸戲,如雜腳備員,第可供把盞執旗而已。

     作閨情曲,而多及景語,吾知其窘矣。

    此在高手,持一“情”字,摸索洗發,方挹之不盡,寫之不窮,淋漓渺漫,自有餘力,何暇及眼前與我相二之花鳥煙雲,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

    世之曲,詠情者強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見矣。

     北劇之于南戲,故自不同。

    北詞連篇,南詞獨限。

    北詞如沙場走馬,馳騁自由;南詞如揖遜賓筵,折旋有度。

    連篇而蕪蔓,獨限而局蹐,均非高手。

    韓淮陰之多多益善,嶽武穆之五百騎破兀朮十萬衆,存乎其人而已。

     晉人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以為漸近自然。

    吾謂:詩不如詞,詞不如曲,故是漸近人情。

    夫詩之限于律與絕也,即不盡于意,欲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

    詞之限于調也,即不盡于吻,欲為一語之益,不可得也。

    若曲,則調可累用,字可襯增。

    詩與詞,不得以諧語方言入,而曲則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縱橫出入,無之而無不可也。

    故吾謂:快人情者,要毋過于曲也。

     曲以婉麗俏俊為上。

    詞隐譜曲,于平仄合調處,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

    是取其聲,而不論其義可耳。

    至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記》【古皂羅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質古之極,可愛可愛”。

    《王煥傳奇》【黃薔薇】“三十哥央你不來”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遺意,可愛”。

    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極口贊美。

    其認路頭一差,所以已作諸曲,略堕此一劫,為後來之誤甚矣,不得不為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麗今聲,華衮其賢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場上,令觀者藉為勸懲興起,甚或扼腕裂眦,涕泗交下而不為已,此方為有關世教文字。

    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貴漫言為耶?此非腐談,要是确論。

    故“不關風化,縱好徒然”,此《琵琶》持大頭腦處,《拜月》隻是宣淫,端士所不與也。

     各調有遵古以正今之訛者,有不妨從俗以就今之便者。

    《九宮新譜》所載【步步嬌】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兒水】之第四句、【啄木兒】之第六句、【懶畫眉】之第一句、【醉扶歸】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正今失調,斷所宜遵。

    至【皂羅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句與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風】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瑣窗寒】之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嬌】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聲,從古可也;即從俗,亦不害其為失調也。

    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練序】之首句作四字、【畫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盡作七字、【梁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劉潑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駐雲飛】之第六句作三字、【綿搭絮】首句七字與第三句之六字、【鎖南枝】之第三句六字與【換頭】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則世俗之以新調相沿舊矣,一旦盡返之古,必群駭不從。

    又【水底魚兒】之八句,即剖為二人唱,似亦無妨。

    【風入松】之每調繼以兩【急三槍】,與末調之單用本調,雖古有此格,然《琵琶》後八折耳,安在其必當而拘拘以此為法也,拈出與秉筆者商之。

     詞隐論北詞,謂【朝天子】一調,自《龍泉記》出,而此曲失真。

    《浣紗》“往江幹水鄉”盛行,而此曲盡晦。

    卻取《太和正音譜》所收張小山“瘿杯玉醅”一首為譜。

    其詞“飽似伯夷”一句系失調,不如《中原音韻》所收“早霞晚霞”一首為确。

    蓋《浣紗》實仿《龍泉》,較原調多着襯字,其聲尚可考見也。

    今并列于此。

    元人《題廬山》【朝天子】雲:“早霞晚霞,妝點廬山畫。

    仙翁何處煉丹砂?一縷白雲下。

    客去齋餘,人來茶罷。

    歎浮生,指落花。

    楚家,漢家,做了漁樵話。

    ”《浣紗》【朝天子】雲:“往江幹水鄉,過花溪柳塘,看齊齊彩鹢波心放。

    冬冬疊鼓起鴛鴦,一雙戲清波浮輕浪。

    青山兒幾行,綠波兒千狀,渺茫渺茫渺渺茫。

    趁東風蘭桡畫槳,蘭桡畫槳,采蓮歌齊聲唱。

    ”南人為北詞,而失其本調者,即此曲可類見矣。

    餘頃與孫比部談及此調,比部指摘《浣紗》陰陽之舛。

    餘因字字分别陰陽,并盡用律中諸禁,作《春遊詞》一阕。

    郁藍生序刻以傳好事者,今存别本。

    然為法苛刻,益難中之難。

    要以遊三尺之中,而不見一毫勉強,乃佳;若一為界限所拘,讀去礙口,便非高手也。

     曲與詩原是兩腸,故近時才士輩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當家。

    汪司馬曲,是下膠漆詞耳。

    弇州曲不多見,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鴻秋】、兩【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