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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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光祿如「鋪錦列繡,雕繪滿眼」。

    兩君當時聲價,互相優劣如此。

    然觀康樂集,往往深密有餘,而疏澹不足,專指延之為深密,謬矣。

    延之詩自〈五君?〉、〈秋胡行〉諸篇稱絕調外,他如〈贈王太常〉詩、〈夏夜呈從兄散騎〉作、〈還至梁城〉及〈登巴陵城樓〉作,俱新警可喜,專以「鋪錦列繡」貶之,非定評也。

    大約二君藻思秀質,如出一手,而光祿寄興高曠,章法綿密,康樂意緻豪華,造語幽靈,又各有其勝也。

    顔、謝二人作詩,遲速懸絕,康樂惟以遲得,故多佳句。

    然顔集中〈和謝監〉諸作,頗受闆滞之累。

    謝詩雖多佳句,然自首至尾,諷之未免癡重傷氣;惠連亦有是病,或當時習尚使然耳。

     史稱潘嶽、陸機而後,文士莫及,惟江右稱潘、陸、江左稱顔、謝而已。

    然安仁詩賦佳處,僅見之于哀悼語中;士衡驚才絕豔,乃其為詩,不及其〈文賦〉、〈豪士賦序〉、〈吊魏武帝文〉、〈辨亡五等諸侯論〉遠甚。

    蓋驚才絕豔,宜于文,不宜于詩。

    其謂「詩緣情而绮靡」,即此「绮靡」二字,便非知詩者。

    然則潘、陸故非顔、謝匹也。

     杜子美以「清新」、「俊逸」分稱庾子山、鮑明遠二人,可謂定評矣。

    但六朝人為清新易,為俊逸難。

    詩家清境最難,六朝雖有清才,未免字字求新,則清新尚兼人巧。

    而俊逸純是天分,清新而不俊逸者有矣,未有俊逸而不清新者也。

    子美雖兩人并稱,然大半為明遠左袒耳。

    及取兩人詩讀之,明遠既有逸氣,又饒清骨;子山雖多清聲,不乏逸響。

    且俊逸易涉于佻,而明遠則厚;清新易涉于浮,而子山則警。

    明遠與顔、謝同時,而能獨運靈腕,盡脫顔、謝闆滞之習。

    子山當陳、隋靡靡之日,而時有骨氣,不為膚立。

    六朝人多不能為七言,而明遠獨以七言擅長。

    若子山五言詩,竟是唐人近體佳手矣。

    雖所就不同,要皆一時出類之才也。

     謝玄晖與沈休文論詩雲:「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

    」此實玄晖自評也。

    其詩仍是謝氏宗派,而一種奇俊幽秀處,似沉酣于康樂集中而得者。

    然謝家驚人之句,不稱康樂,獨稱玄晖者,康樂堆積佳句,務求奇俊幽秀之語以驚人,而不知其不可驚人也。

    采玉玄圃者,觸眼琳琅,亦複何貴?良工取之磨砻成器,溫潤玲珑,雖僅徑寸,人共珍之矣。

    玄晖能以圓美之态,流轉之氣,運其奇俊幽秀之句,每篇僅三四見而已。

    然使讀者于圓美流轉中,恍然遇之,覺全首無非奇俊幽秀,又使人第見其奇俊幽秀,而竟忘其圓美流轉,此其所以驚人也。

     沈休文〈别範安成詩〉,雖風骨遒上,為齊、梁間僅見,然已漸似李太白、孟襄陽、高達夫、岑嘉州近體矣。

    自休文外,務工對偶,又在李、孟、高、岑近體之下矣。

    高、岑以前,近體每似古詩,休文以後,古詩反似近體,其中蓋有默操其升降者。

     南朝齊、梁以後,帝王務以新詞相競,而梁氏一家,不減曹家父子兄弟,所恨體氣卑弱耳。

    武帝以文學,與謝脁、沉約輩,為齊竟陵王八友,著作宏富,固自天授。

    而簡文豔情麗藻,在明遠、玄晖之間,沈約、任昉諸臣,皆所不及,武帝以東阿拟之,信不虛也。

    梁元帝及昭明統、武陵紀、邵陵綸,亦自奕奕,獨昭明小劣耳。

    宮體一出,從風而靡,蓋秀才天子也,又降為浪子皇帝矣。

    陳後主、隋炀帝才思豔發,曾何救于敗亡也。

    傷哉! 江總才華,豈不與徐、庾并驅,乃與孔範等十人,稱叔寶狎客。

    八婦疊倡,十客赓和,君臣沉緬,男女氵?亵,擘箋未幾,入井随之,〈玉樹〉方阕,黃塵已斷,璧月瓊枝,千古同诮,江、孔之罪,可勝誅乎?孔範已入〈佞幸傳〉,江總豈宜在詩人之列!雖然,六朝才子,責以人品,能有幾人?斯又可同付之太息也! 江文通〈拟陶征君〉一首,非不酷似,然皆有意為之。

    如富貴人家園林,時效竹籬茅舍,聞雞鳴犬吠聲,以為勝絕,而繁華之意不除。

    若陶詩則如桃源異境,雞犬桑麻,非複人間,究竟不異人間;又如西湖風月,雖日在歌舞濃豔中,而天然澹雅,非妝點可到也。

     自玄晖後,如沈約、江淹、王筠、任昉諸君,皆慕玄晖之風,而皆不能及。

    休文複倡為聲病之說,音韻稍促,遂開古詩近體分途之漸。

    蓋江東顔、謝之體,至玄晖而暢,至沉約輩而弱,至陳、隋而蕩矣。

    愈變愈新,因而愈衰,是六朝之詩,亦自為初盛中晚也。

     徐凝「一條界破青山色」,子瞻以為惡詩。

    然入填詞中,尚是本色語。

    若梁昭明〈拟古〉詩雲:「窺紅對鏡斂雙眉,含愁拭淚坐相思,念人一去幾多時」三句,竟是一半〈浣溪沙〉矣。

    至「眼語笑靥近來情,心懷心想甚分明。

    憶人不忍語,含恨獨吞聲。

    」又是〈臨江仙〉換頭也。

    然則齊、梁以後,不獨浸氵?近體,亦已濫觞填詞矣。

    或謂唐人近體盛而古詩元氣遂薄,不知唐人一副元氣,流浃在近體中,能使三百餘年不落宋、元詞曲一派者,非古詩存之,而近體存之也。

     詩語可入填詞,如詩中「楓落吳江冷」,「思發在花前」,「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句,填詞屢用之,愈覺其新。

    獨填詞語無一字可入詩料,雖用意稍同,而造語迥異。

    如梁邵陵王綸〈見姬人〉詩「卻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與秦少遊詞「照水有情聊整鬓,倚欄無緒更兜鞋」,同一意緻。

    然邵陵語可入填詞,少遊語決不可入詩,賞鑒家自知之。

     李太白不作七言律,孟浩然五言古不出四十字外,古人立名之意甚堅,每不肯以其拙示人。

    後世才不逮古人,集中諸體皆備,五言詩至滿百韻。

    又唐人和詩不和韻,宋人和韻,往往至五六首,雖以子瞻、山谷、少遊之才,未免湊泊,他集則如跛鼈矣。

    此皆好名而不善取名之過也。

     嚴儀卿謂「律詩難于古詩」。

    彼以律詩斂才就法為難耳,而不知古詩中無法之法更難。

    且律詩工者能之,古詩非工者所能,所謂「其中非爾力」,則古詩難于律詩也。

    又謂「七言律難于五言律」。

    彼謂七言律格調易弱耳,而不知五言律音韻易促也。

    五字之中,铿然悠然,無懈可擊,有味可尋,一氣渾成,波瀾獨老,名為堅城,實則化境,則五言律難于七言律也。

    若「絕句難于八句,五言絕難于七言絕」,二語甚當。

    惜未言五言古難于七言古耳。

     前輩有教人煉字之法,謂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第三字法,「地坼江帆隐,天清木葉聞」,是煉第五字法之類。

    不知古人落想便幻,觸景便幽,「飛星過水白」,與〈人日〉詩「雲随白水落」皆當時實有此境,入他想中,無非空幻。

    「落月動沙虛」,則滿眼是幻,不可思議,但非老杜形容不出耳。

    豈胸中先有「飛星水白」、「落月沙虛」八字,而後煉「過」、「動」二字以欺人乎?「天清木葉聞」與孟浩然「荷枯雨滴聞」,兩「聞」字亦真亦幻,皆以落韻自然為奇,即作者亦不自知,何暇煉乎?落韻自然,莫如摩诘,如「潮來天地青」,「行踏空庭落葉聲」,「青」字「聲」字偶然而落,妙處豈複有痕迹可尋?總之本領人下語下字,自與凡人不同,雖未嘗不煉,然指他煉處,卻無爐火之迹。

    若不求其本領,專學他一二字為煉法,是藥汞銀,非真丹也。

    吾嘗謂眼前尋常景,家人瑣碎事,說得明白,便是驚人之句。

    蓋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

    如飛星過水,人人曾見,多是錯過,不能形容,虧他收拾點綴,遂成奇語。

    駭其奇者,以為百煉方就,而不知彼實得之無意耳。

    即如「池塘生春草」,「生」字極現成,卻極靈幻。

    雖平平無奇,然較之「園柳變鳴禽」更為自然。

    「楓落吳江冷」,「空梁落燕泥」,與摩诘「雨中山果落」,老杜「葉裡松子僧前落」,四「落」字俱以現成語為靈幻。

    又如老杜「杖藜還客拜」,「舊犬喜我歸」,王摩诘「野老與人争席罷」,高達夫「庭鴉喜多雨」,皆現成瑣俗事,無人道得,道得即成妙詩,何嘗煉「還」字、「喜」字、「罷」字以為奇耶?詩家固不能廢煉,但以煉骨煉氣為上,煉句次之,煉字斯下矣。

    惟中晚始以煉字為工,所謂「推敲」是也。

    然如「僧敲月下門」,「敲」字所以勝「推」字者,亦隻是眼前現成景,寫得如見耳。

    若喉吻間吞吐不出,雖經百煉,何足貴哉! 詩家化境,如風雨馳驟,鬼神出沒,滿眼空幻,滿耳飄忽,突然而來,倏然而去,不得以字句诠,不可以迹相求。

    如岑參〈歸白閣草堂〉起句雲:「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峰。

    東望白閣雲,半入紫閣松。

    」又〈登慈恩寺〉詩中間雲:「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

    」不惟作者至此,奇氣一往,即諷者亦把捉不住,安得刻舟求劍,認影作真乎?近見注詩者,将「雨在八九」、「雲入紫閣」、「秋從西來」、「五陵」、「萬古」語,強為分解,何異癡人說夢。

     前輩有禁人用啞韻者,謂押韻要官樣,勿用啞韻,如四支與十四鹽皆啞韻,不可用也。

    而不知詩家妙處,全在押韻,押韻妙處,決不在官樣。

    果禁啞韻,則孔子訂詩,當預作四韻删正,「燕婉」、「戚施」之句,必不列于《風》,而「昭假遲遲」,「式于九圍」,不列于《頌》矣。

    可為噴飯。

     楊升庵譏少陵〈麗人行〉雲:「《詩》刺氵?亂,第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而已,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

    」蓋謂少陵無含蓄耳。

    王元美駁之雲:「彼所稱者,興比耳,詩固有賦,以述情切事為快,不必盡含蓄也。

    」元美辨則辨矣,而未盡也。

    就「雝雝鳴雁」本章言之,雉鳴求其牡,非比興乎,何嘗含蓄?且鄭、衛刺氵?,至于「期我桑中」、「車來賄遷」等語,皆無含蓄。

    姑不必盡舉,即如同一刺衛宣姜也,有直陳者,〈新台〉之篇所雲「燕婉之求,籧篨不殄」,〈牆茨〉之篇所雲「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鹑奔〉之篇所謂「人之無良,我以為君」是已。

    有隐諷者,〈君子偕老〉一篇,但述其象翟之盛,鬒發之美,眉額之皙,至于「胡天胡地」,而猶未已;且綴以「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則并其亵衣之纖媚而形容之,而以「邦之媛也」四字結之。

    羨美中有憐惜慨歎,愛莫能助之意,略無一語及其氵?亂。

    少陵〈麗人行〉,全從此詩得之。

    首贊其态濃意遠,肌理細膩,乃至頭上背後足下種種殊妙,富貴氣焰,無不動人,而「青鳥飛去銜紅巾」,則與「蒙彼绉絺」語同一生動矣。

    惟〈君子偕老〉篇首章微露「子之不淑」四字,而後章不複補綴。

    少陵則末語微露「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字,而前此全不指破,手法微換耳。

    彼其意以為如此人,如此事,與其直指其穢,徒令人鄙,不若悉舉其美,乃令人恨也。

    從來美人失身,才子從逆,千古以後,供人唾罵,必甚于他人。

    如讀漢史至劉子駿陳符命,華子魚弒國後,每令人擲卷而起,以為在他人不足恨,以劉子駿、華子魚為之,則深可恨也。

    蓋以憐才慕色之誠,迫為嫉惡,其嫉惡更深,所以反複歎美如此。

    其用意倍苦,而其刺氵?倍刻矣。

    蓋嘲笑甚于罵詈,而憐惜尤甚于嘲笑也。

    吾方謂少陵含蓄太深,不為〈牆茨〉、〈新台〉而為〈君子偕老〉,用修乃謂其不肯含蓄乎?若其所論《毛詩》舛謬處,則人人知之矣。

     太白〈夢遊天姥吟〉、〈幽澗泉吟〉、〈鳴臯歌〉、〈謝脁樓餞别叔雲〉、〈蜀道難〉諸作,豪邁悲憤,《騷》之苗裔。

     詩文中「潔」字最難。

    柳子厚雲:「本之太史以着其潔。

    」惟太史能潔,惟柳子能着其潔,潔可易言哉!詩如摩诘,可謂之潔。

    惟悟生潔,潔斯幽,幽斯靈,靈斯化矣。

    摩诘之潔,原從悟生,而摩诘之潔,亦能生悟,潔而能化,悟迹乃融。

    嗟乎!悟、潔二者,今人棄如土矣。

    王元美雲:「摩诘才不逮沈、宋。

    」豈以其潔減價耶! 詩中之潔,獨推摩诘。

    即如孟襄陽之淡、柳柳州之峻,韋蘇州之警,劉文房之隽,皆得潔中一種,而非其全。

    蓋摩诘之潔,本之天然,雖作麗語,愈見其潔。

    孟、柳、韋、劉諸君,超脫洗削,尚在人境。

    摩诘如仙姬天女,冰雪為魂,縱複璎珞華鬘,都非人間。

    而諸君則如西子、毛嫱,月下淡妝,卻扇一顧,粉脂無色,然不免熏衣沬面,護持愛惜。

    識者辨之。

     太白仙才,然其持論,不鄙齊、梁;子美詩聖,然其持論,尚推盧、駱。

    譬之滄海,百川細流,無不容納,所謂「不薄今人愛古人」也。

    虛心憐才,殊為可師。

    今之名流,遞相掊擊,拔幟立幟,争名喪名,較之李、杜,度量相越,豈不遠哉! 少陵雲:「李陵、蘇武是吾師。

    」少陵沉雄頓挫,與蘇、李淡宕一派,殊不相類,乃知古人師資,不在形聲相似,但以氣味相取。

    然淵明氣味大近蘇、李,少陵既師蘇、李矣,奈何诋淵明為枯槁耶! 少陵不喜淵明詩,永叔不喜少陵詩,雖非定評,亦足見古人心眼各異,雖前輩大家,不能強其所不好。

    貶己徇人,不顧所安,古人不為也。

     武人詩如楊素、高骈輩,風雅所收,不必論已。

    他若曹景宗僅能識字,及在席上拈競、病二韻雲:「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

    借問大将誰?恐是霍去病。

    」四語風韻灑落,翻覺楊素、高骈胸中多卻數卷書。

    又如斛律金目不知書,及作〈敕勒歌〉雲:「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天然豪邁,翻覺曹景宗目中多卻數行字。

    以此推之,作詩貴在本色。

     作詩必句句着題,失之遠矣,子瞻所謂「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如?梅花詩,林逋諸人,句句從香色摹拟,猶恐未切;庾子山但雲「枝高出手寒」,杜子美但雲「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而已,全不黏住梅花,然非梅花莫敢當也。

    如子美〈黑白二鷹〉詩,若在今人,必句句在「黑白」二字尋故實,子美卻寫二鷹神情,隻劈頭點出黑白。

    如一幅雙鷹圖,從妙手繪出,便覺奇矯之骨,抟空之氣,驚秋之意,俱從紙上活現,隻輕輕将粉墨染黑白二色而已。

    又如劉希夷〈嵩嶽聞笙〉詩雲:「月出嵩山東,月明山益空。

    山人愛清景,散發卧秋風。

    風止夜何清,獨夜草蟲鳴。

    仙人不可見,乘月近吹笙。

    」前七句憑空說來,不露「笙」字,而笙中天籁清機,已缭繞耳邊矣。

    至第八句方出「笙」字,便接以「绛唇吸靈氣,玉指調真聲,真聲是何曲,三山鸾鶴情」四句,擡出吹笙者于雲霞缥缈之上。

    至「昔去落塵俗,願言聞此曲。

    今來卧嵩岑,何幸承幽音。

    神仙樂吾事,笙歌銘夙心」六句,方輕點「聞」字,而以低徊容與結之,絕不黏笙,卻句句是笙,句句是聞笙,句句是嵩嶽聞笙也。

    又如李颀〈琴歌〉雲:「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

    月落城頭烏半飛,霜凄萬樹風入衣。

    銅爐華燭燭增輝,初彈〈渌水〉後〈楚妃〉。

    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

    清淮奉使千餘裡,敢告雲山從此始。

    」隻第二句點出「琴」字,其餘滿篇霜月風星,烏飛樹響,銅爐華燭,清淮雲山,無端點綴,無一字及琴,卻無非琴聲,移在筝笛琵琶觱篥不得也。

    又如岑參〈宿東溪王屋李隐者〉題,若隻将隐者高處贊歎,便是俗筆。

    岑詩雲:「山店不鑿井,百家同一泉。

    晚來南村黑,雨色和人煙。

    霜畦吐寒菜,沙雁噪河田。

    隐者不可見,天壇飛鳥邊。

    」隻寫山中幽絕景況,已有一高人宛然在目矣。

    又如太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雲:「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清霭,飛泉挂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無一字說「道士」,無一字說「不遇」,卻句句是「不遇」,句句是「訪道士不遇」。

    何物戴天山道士,自太白寫來,便覺無煙火氣。

    此皆以不必切題為妙者。

    不能盡舉,姑以數首概其餘耳。

     作詩有一題數首,而起結雷同,最是大病。

    如陳正字〈感遇〉諸篇起句雲「吾觀龍變化」,又雲「吾觀昆侖化」,又雲「深居觀元化」,又雲「幽居觀大運」是也。

    且其病不止于此,凡感遇?懷,須直說胸臆,巧思誇語,無所用之。

    正字篇中屢用「仲尼」、「老聃」、「西方」、「金仙」、「日月」、「昆侖」等語者,非本色也。

    若張曲江〈感遇〉,則語語本色,絕無門面矣,而一種孤勁秀澹之緻,對之令人意消。

    蓋詩品也,而人品系之。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三複此語,為之浮白。

    大抵正字别有佳處,不專在〈感遇〉數詩。

    〈感遇〉三十八篇,雖矯矯不群,然吾所愛者,「吾觀龍變化」一首耳。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為此詩。

    」〈節南山〉之卒章曰:「家父作誦,以究王?。

    」是刺人者不諱其名也。

    〈崧高〉之卒章曰:「吉甫作誦,穆如清風。

    」〈蒸民〉之卒章曰:「吉甫作誦,其詩孔碩。

    」是美人者不諱其名也。

    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毀不避怒,譽不求喜,今則為匿名謠帖、連名德政碑矣。

    偶觸褊心,則醜語叢生,惟恐其知;忽焉搖尾,則谀詞泉湧,惟恐其不知也。

    至于贈答應酬,無非溢詞;慶問通贽,皆陳頌語。

    人心如此,安得有詩乎?獨唐人為之,尚能自占地步。

    如儲光羲〈張谷田舍〉詩雲:「縣官清且儉,深谷有人家。

    一徑入寒竹,小橋穿野花。

    碓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

    自說年來稔,前村酒可賒。

    」此德政詩也,頌處在「自說年來稔」句,以野人語為「縣官清儉」之驗,卻從「深谷人家」内看出。

    野人、徑竹、橋花,幽雅恬熙,有花滿雉馴景象。

    五句見茨梁之豐,六句見蠶絲之富。

    前村賒酒,居然襦褲興歌,鳴琴在室矣。

    然其題是〈張谷田舍〉,其詩似一幅〈桃源圖〉,無一語及縣官,較李颀「寄書河上神明宰,羨爾城頭姑射山」語,更為蘊含矣。

    又子美〈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詩,遭田父泥飲與嚴中丞何幹,發題便妙。

    詩雲:「步屧随春風,村村自花柳。

    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酒酣誇新尹,畜眼未見有。

    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

    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

    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缾,盆中為吾取。

    感此氣揚揚,須知風化首。

    語多雖雜亂,說伊終在口。

    朝來偶然出,自卯将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

    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醜。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鬥。

    」篇中政簡俗龐,家給戶饒景象,盡從田父口中寫出,卻将大男放營一事,點綴生動,前後形容,隻一「真」字,别無奇特鋪張,而頌聲已溢如矣。

    既自古地步,又為中丞占地步,又為田父占地步。

    若在今人,不知如何醜态也。

    姑舉二詩,以例其餘。

     詩中有畫,不獨摩诘也。

    浩然情景悠然,尤能寫生,其便娟之姿,逸宕之氣,似欲超王而上,然終不能出王範圍内者,王厚于孟故也。

    吾嘗譬之,王如一輪秋月,碧天似洗;而孟則江月一色,蕩漾空明。

    雖同此月,而孟所得者,特其光與影耳。

     自皎然有三偷之說,因指子美「湛湛長江去」同于「湛湛長江水」,「江平不肯流」同于「潮平似不流」,而後人遂謂少陵詩未免蹈襲。

    如「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遊」,沉佺期詩也,子美「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特襲沉句耳。

    不知少陵深服沉詩,時取沉句流連把?,爛熟在手口之間,不覺寫出。

    觀唐諸家,語句相似頗多,大抵坐此,非蹈襲也。

    且「人如天上坐」不及「船如天上坐」,加「春水」二字作七言,卻更活動。

    而「老年花似霧中看」,描寫老态,龍鐘可笑,又豈「魚似鏡中遊」可及哉!《古詩十九首》中,有意用他家句者,曹孟德亦然。

    不獨寫來無痕,試取前後語反複諷?,反似大出古人之上。

    非如今人本無佳句,偶盜他語,便覺态出,如窮兒盜乘輿服物,一見便捉敗也。

     王右丞詩境雖極幽靜,而氣象每自雄偉。

    如「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苜蓿随天馬,葡萄逐漢臣」,「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暮雲空碛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雲裡帝城雙鳳阙,雨中春樹萬人家」,「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等語,其氣象似在「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之上。

    如但以氣象語求之,便失右丞遠矣。

     高、岑五言古、律,俱臻化境,而高達夫尤妙于用虛。

    非用虛也,其筋力精神俱藏于虛字之内,急讀之遂以為虛耳。

    以此作律詩更難。

    如達夫〈途中寄徐錄事〉雲:「落日風雨至,秋天鴻雁初。

    離憂不堪比,旅館複何如?君又幾時去,我知音信疏。

    空多箧中贈,長見右軍書。

    」「君又」、「我知」等虛字,豈非篇中筋力,但覺其運脫輕妙,如駿馬走阪,如羚羊挂角耳。

    且其難處,尤在虛字實對,仍不破除律體。

    太白雖有此不衫不履之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