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這般順勢的,把責任交給了宛若。

     宛若站到她自認該站的崗位上,絲毫沒有躊躇。

     立凡推回了病房,醫師在他的腦部查不出明顯的傷害,他依然在他沉睡的世界裡,而苗太太索性就在他床邊,另搭起一張小病床——做悲傷的守候。

    就連立芝和苗教授也都寸步不離,他們展現出堅決而團結的家庭之愛,緊緊地厮守在一處。

     然而這種全體動員的方式實在太沒有效率了,宛若卻無法讓他們了解輪番看護、輪番休息的意義。

    果然不出數日,這一家子就全累倒了。

    現在,宛若不單要照顧立凡,連同苗太太、苗教授和立芝三口人,全都得靠她張羅打點。

     他們開始懂得要休息了,他們在立凡病房休息,對宛若發展出一種密切的關注,叮咛她自己也别累著,然後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宛若發現她每回離開病房,必定被詢問要到哪裡?要做什麽?隻要她走到超過三間病房口外的地方,立芝就跟著她,她打一通電話,立芝一定豎起耳朵傾聽,宛若知道立芝是要回去報告的。

    他們對她格外的叮咛,殷殷的交代,百般都是為了她好——這種虎視耽耽的關心,給宛若帶來難以承受的壓力。

     要命的還不止這個——她父母的那班老友,威教授、伊蓮娜等人都聞訊趕來探視,他們看了看病榻上昏迷的新郎,然後轉向随侍一側的新娘,不住地搖頭歎息。

    表面上他們說了許多安慰和祝福的話,其實私下已把立凡認定是一場悲劇,沒有希望了,因而對宛若充滿了憐憫。

    宛若真想對他們大叫——她需要的是鼓舞和支持,不是這種同情! 苗家的親戚來時,連談話的氣氛都變了。

    在病房一角,他們絮絮誇獎立凡是個多麽優秀有人品的青年,和宛若又是多麽登對,話題於是轉到宛若身上,有意無意提到宛若這些年受到苗家多大的照料和眷顧,撫養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等等,那沒有說出口,然而意思相當明顯的下半截話是——苗家這麽大筆的恩情,宛若該懂得知恩圖報,如今這種事故之下,就看她怎麽表現! 這種時候,宛若總感到特别消沉落寞——她自認不需要被人家用這麽不信任的态度來提醒,她知道她該做的。

    她坐在床邊,握著立凡厚軟沒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來——隻要他能好起來,做什麽她都願意。

     可是立凡沒有好起來,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緊,她甯可相信這是一種關切,是苗家方式的關切,她應該習慣而且感激才對,不知為什麽她卻有種難堪、苦悶的感覺,像被塞進了一隻壓力鍋,在那裡煎著,熬著! 這天下午,宛若到護理站取冰塊,不知怎地沒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離開——事實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對二名親戚太太講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與一位學校來的同事在門邊交談,立芝則和阿超——或是達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聲私語。

     宛若跨出房門,走超過三間病房的距離——沒有人喊住她,沒有人跟著她來。

    突然間,她體會到做一條漏網之魚的快樂,享受著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這樣繼續走,走過長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這十二年的人生曆程——走向一個可以飛的未來。

     她到了廊窗前,遙遠的青峰路是山裡銀灰的一線,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坐落在盡頭的那幢百年古宅。

    她的心起了一陣牽痛,跌入一股強烈而哀愁的思念中。

    她一驚,從窗邊後退,急急回轉。

    那股情緒,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護理站取了冰塊回病房,還沒踅過轉角,就聽見房門口一陣喧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說: 「你們沒有權利不讓我見她!」 衆人七嘴八舌的攔阻和反駁,有人喊著叫警衛,護士奔過來調解。

    宛若整個人驚悸起來,背貼著牆,雙手變得和那包冰塊一樣冰涼,一顆心卻像跑馬似地在胸膛裡沖撞不已。

     李棄仍在那頭堅持要見她,沸水似地激動。

    宛若想跑過去,又想躲起來。

    但是很快的她連自己做決定的機會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現在轉角,一發現她,立刻沖過來抓住她的手,蒼白緊張,猛對她搖頭。

     「爸爸媽媽叫你不要理那瘋子!」 宛若被立芝緊緊抱住,然而她一直沒有動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對面光亮的瓷磚面上凍住了,隻有李棄低抑的吼聲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個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脅,「叫警衛!叫警衛!把人攆走!」 李棄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來!」 她僵在轉角,一直到醫院的兩名警衛來把李棄架走,護士把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趕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醫院協調換房間。

     從那時候開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

    苗家透過關系把立凡轉入門禁森嚴且不對外開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嚴密的保護,除了待在病房顧守立凡、足不出戶外,索性連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幫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暫時住到苗家一個親戚那兒,出入醫院皆由人護送,做得滴水不漏,絕不讓李棄有機會觸及宛若,再來幹擾。

     宛若一心記挂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轉機,此外的種種全顧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麽做,她就怎麽做,沒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說她認同苗家的做法。

     她應該忘掉李棄,志掉曾與他有過的一切糾纏、溫存和撕痛。

    她像個女權運動者那樣堅決自信,準備把一個她從來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結果很快就發現她被打敗。

     這天晚上九點多,親戚駕車載宛若回家,讓她可以好好洗個澡歇一歇,她已在醫院足足待了一個星期。

    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親戚把車駛人車庫,她連擡起頭來看看月彎兒的力氣都沒有。

     一部車幽忽開到宛若身邊,她隻知道有個人俐落地自駕駛座跳下車來,來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推進車裡。

     她聽見苗太太的表弟在車庫大叫,「喂,你做什麽?宛若!宛若……」 車門「砰」一聲關上,宛若還在那兒昏頭昏腦地掙紮,引擎吼一聲,車子立即呼嘯而出。

     宛若赫然明白——她被人綁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