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曲雜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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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始于胡元,大略貴當行不貴藻麗。

    其當行者曰“本色”。

    蓋自有此一番材料,其修飾詞章,塡塞學問,了無幹涉也。

    故《荊》、《劉》、《拜》、《殺》為四大家,而長材如《琵琶》猶不得與,以《琵琶》間有刻意求工之境,亦開琢句修詞之端,雖曲家本色故饒,而詩餘弩末亦不少耳。

    國朝如湯菊莊、馮海浮、陳秋碧輩,直闖其籓,雖無端本戲曲,而制作亦富,元派不絕也。

    自梁伯龍出,而始為工麗之濫觞,一時詞名赫然。

    蓋其生嘉、隆間,正七子雄長之會,崇尚華靡;弇州公以維桑之誼,盛為吹噓,且其實于此道不深,以為詞如是觀止矣,而不知其非當行也。

    以故吳音一派,兢為剿襲。

    靡詞如繡閣羅帏、銅壺銀箭、黃莺紫燕、浪蝶狂蜂之類,啟口卽是,千篇一律。

    甚者使僻事,繪隐語,詞須累诠,意如商謎,不惟曲家一種本色語抹盡無餘,卽人間一種眞情話,埋沒不露已。

    至今胡元之竅,塞而未開,間以語人,如锢疾不解,亦此道之一大劫哉! 《白兔》、《殺狗》二記,卽四大家之二種也,今世所傳,誤謬至不可讀。

    蓋其詞原出以太質,索解人正難,而妄人每于字句不屬、方言不谙處,輙加竄改,眞面目全失矣。

    《荊》、《拜》二記雖亦經塗削,而其*所存原筆處,猶足以見其長,非後來人所能辦也。

    元美責《拜月》以無詞家大學問,正謂其無吳中一種惡套耳,豈不寃甚!然元美于《西廂》而止取其“雪浪拍長空”、“東風搖曳垂楊線”等句,其所尚可知已,安得不擊節于“新篁池閣”、“長空萬裡”二曲,而謂其在《拜月》上哉!《琵琶》全傳,自多本色勝場,二曲正其稍落遊詞——前輩相傳謂為赝入者——乃以繩《拜月》,何其不倫! 近世作家如湯義仍,頗能模仿元人,運以俏思,盡有酷肖處,而尾聲尤佳,惜其使才自造,句腳、韻腳所限,便爾随心胡湊,尚乖大雅。

    至于塡調不諧,用韻龐雜,而又忽用鄉音,如“子”與“宰”葉之類,則乃拘于方土,不足深論,止作文字觀,猶勝依樣畫葫蘆而類書塡滿者也。

    義仍自雲:“骀蕩淫夷,轉在筆墨之外,佳處在此,病處亦在此。

    ”彼未嘗不自知。

    祗以才足以逞而律實未谙,不耐檢核,悍然為之,未免護前,況江西弋陽土曲,句調長短,聲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故總不必合調,而終不悟矣。

    而一時改手,又未免有斵小巨木、規圓方竹之意,宜乎不足以服其心也——如“留一道畫不□耳的愁眉待張敞[1]”,改為“留着雙眉待敞”之類。

     沈伯英審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實、用套詞之非宜,欲作當家本色俊語,卻又不能,直以淺言俚句,掤拽牽湊,自謂獨得其宗,号稱“詞隐”。

    而越中一二少年,學慕吳《趨》,遂以伯英開山,私相服膺,紛纭競作。

    非不東锺、江陽,韻韻不犯,一禀德清;而以鄙俚可咲為不施脂粉,以生梗雉[2]率為出之天然,較之套詞、故實一派,反覺雅俗懸殊。

    使伯龍、禹金輩見之,益當千金自享家*箒矣! 張伯起小有俊才,而無長料。

    其不用意修詞處,不甚為詞掩,頗有一二眞語、土語,氣亦疏通;毋奈為習俗流弊所沿,一嵌故實,便堆砌軿辏,亦是仿伯龍使然耳。

    今試取伯龍之長調靡詞行時者讀之,曾有一意直下而數語連貫成文者否?多是逐句補綴。

    若使歌者于長段之中,偶忘一句,竟不知從何處作想以續。

    總之,與上下文不相蒙也。

    伯起不能全學其步,故得少逗已靈,乃心知拙于長料,自恐寂寥,未免塗飾,豈知正是病處。

     《紅梨花》一記,其稱琴川本者,大是當家手,佳思佳句,直逼元人處,非近來數家所能。

    才具雖小狹于湯,然排置停勻調妥,湯亦不及,惜逸其名耳!中所作北詞,乃點竄元張壽卿之筆,惜其不用原文而更其宮調,以緻【混江龍】失腔,然其文足觀也。

    同時有武林本,不堪并存。

     元曲源流古樂府之體,故方言、常語,沓而成章,着不得一毫故實;卽有用者,亦其本色事,如藍橋、襖廟、陽台、巫山之類。

    以拗出之為警俊之句,決不直用詩句,非他典故塡實者也。

    一變而為詩餘集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