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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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陳四方之惡,内崇楚國之美”(王逸《楚辭章句》),呼喚楚懷王的靈魂回到楚國來。

     《招魂》當作于公元前296年,即頃襄王三年。

    三年前楚懷王受秦欺騙,入武關而被拘于秦,逃跑不成,怨憤而死。

    頃襄王三年,秦欲與楚修好,歸懷王喪,“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楚人同情懷王這個昏君,除敵忾之心外,還因懷王囚秦時,不肯割地屈服,總算有些骨氣。

    對比隻想苟安的頃襄王,自易引起人們的懷念。

    屈原曾受懷王信用,後來被讒見疏,但總希望懷王有所覺悟。

    懷王一死,楚國又面臨親秦、拒秦的鬥争。

    屈原寫作《招魂》,即認同楚人“如悲親戚”之情,其中自然就包含了對秦的敵忾之心。

     《招魂》的結構是:一、序引,二、招魂辭,三、亂辭,總共三個部分。

    招魂辭中又分為“外陳四方之惡”與“内崇楚國之美”兩大部分。

    一般招魂辭是沒有序引和亂辭的。

    而且招魂辭每句結束都有“些”字,據舊注讀蘇賀切,其音與今湘南民歌尾音“啰”相近。

    而序引、亂辭語氣詞都用“兮”字,與《離騷》、《九章》等篇相同。

    由此可見,托為巫陽的招魂辭,主要遵從招魂的習俗要求,而序引和亂辭,則更顯示出屈原的主體色彩。

    以下即依《招魂》的結構,略作鑒賞性介紹。

     序引一開頭,便有作者出現,自“朕幼清以廉潔兮”至“長離殃而愁苦”,當是屈原自叙。

    屈原從來是以清廉、服義自許的。

    隻是因楚王受到蒙蔽,不能“考此盛德”,而使他遭受不幸而憂愁痛苦。

    在這幾句之後,忽然說到“帝告巫陽日:‘有人在下……’”,這就使人容易錯會為上帝令巫陽為之招魂的,就是這位“長離殃而愁苦”之人,也就是屈原自己。

    于是主張“招懷王魂說”者,一般也将前四句解為稱說懷王之詞。

    然而既有“朕”字自稱(如《離騷》),形容又不相當。

    這确是一個難題。

    聞一多曾懷疑,開頭四句,本非《招魂》所有,是錯簡于此。

    我想,如果說其下有脫簡,也未始不可能。

    假設加上“上往而不返兮,朕冤結将誰訴”之類的句子,就自然過渡到招魂的事了。

    “帝告巫陽曰”以下幾句是對話形式,表示出招魂的迫切性。

    實已暗示懷王已死,靈魂招來也不能複用。

    這幾句有多種斷句法,但大意都是:帝命巫陽下招——巫陽推辭——巫陽受命下招。

    這三層意思是大家公認的。

     作為《招魂》主幹的是巫陽的招辭。

    招辭的第一部分寫東、南、西、北、天上、地下的可畏可怖。

    這裡取用了許多神話材料,寫得詭異莫測。

    神話的瑰奇本是具有現實基礎的,聯系這種基礎,可知想像的合理性;神話又是經過幻想加工改造的,賦予了令人眩目的奇幻色彩,更能激發起人們的審美興味。

    《招魂》正是如此,如寫到東方,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而古代神話有十日并出烤焦大地的故事,作者用來形容東方的危險,便十分巧妙。

    又如寫到西方,沙漠無邊,不生五谷,無水可飲,又有赤蟻、玄蜂等毒蟲,使人無法生存。

    這種種描寫相當準确,使人驚歎作者具有相當豐富的地理知識,誇張的描寫并未脫離現實基礎。

    又如寫到天上、地下,都有殘忍無比的怪物據守着。

    保存了原始神話中的神秘性和原始性的特點。

     招魂辭的第二部分,是寫郢都修門之内的豪華生活。

    作為前一部分的強烈對照,這一部分基本寫實。

    從近年許多楚墓的發掘,完全可以證實其寫實性。

    這一部分展示了故居的宮室、美女、飲食、歌舞、遊戲之盛,描寫了那種無日無夜的享樂生活。

    作者的描寫是具體生動的。

    如寫宮室園圃,既總寫了建築的外觀、布局,池苑風物,又詳寫室内的裝飾、布置,以及處于其間的人的活動——主要是美女的活動。

    又如寫飲食,多種多樣的主食、菜肴、飲料一一列舉,且加形容:“臑若芳”、“酎清涼”、“厲而不爽”,讓人感到的确是美味佳肴。

    文章中時時點染以人的活動、感受,更為傳神。

    如寫飲食、歌舞之餘,“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寫賭博的場面“分曹并進,遒相迫些。

    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将那種不顧禮儀、忘乎所以的情形,那種捋袖揎拳,呼五喝六的神态,窮形盡相地描繪了出來。

    寫得最精彩的,要數對美人和風物的刻畫。

    如寫美女說:“美人既醉,朱顔酡些。

    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寫人着力寫眼睛,是《詩經》已開始了,《碩人》便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句,而這裡則發展為寫挑逗的目光,流動的眼波,更為巧妙生動。

    整個的美人醉态,猶之一副“貴妃醉酒”圖。

    又如寫到苑中之景,說:“川谷徑複,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氾崇蘭些。

    ”溪流蜿蜒,汩汩有聲,微風挾着陽光,搖動着香草,泛起陣陣清香。

    “光風”二字語簡義豐,形容極為準确。

    這兩句确實是當之無愧的名句。

     客觀叙述,一般不着作者主觀色彩。

    然其中所寫醉酒後的種種失态,客觀上是有批評性的。

    那些描寫多切合楚王身份。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一句,強調歸來仍受尊敬而無妨害,應是針對楚懷王可能具有的愧悔心情的。

     《招魂》的最後部分“亂曰”一段,是全篇的結束語。

    “亂曰”主要寫打獵。

    在《招魂》影響下的漢大賦,打獵是描寫的主要内容。

    這裡卻歸入了亂辭,原因是這與巫陽招魂辭無關,而是作者自身的活動。

    這裡屈原又以第一人稱出現,叙其在南征途中,回憶起參加懷王狩獵的情況。

    雲夢一帶是楚國著名的獵場,面積極廣,漢賦對雲夢之獵有很精彩的描寫。

    而這裡并未多寫狩獵過程,隻寫了開始時的壯麗場景,“青骊結驷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顔烝”。

    實際狩獵隻有“君王親發兮,憚青兕”這一句。

    《呂氏春秋·至忠篇》載有楚王射中随兕的故事:據楚國《故記》說,殺随兕者不到三月必死,楚王射中随兕,申公子培出于忠心,奪歸己有,果然代王而死。

    有這種傳說作為依據,“君王親發兮憚青兕”其實表現了屈原曾經對楚懷王的安危十分關心,也就是“系心懷王,不忘欲反”的意思。

    然而懷王終于“客死于秦”不得歸楚了。

    詩人最後以“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裡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這樣極其凄婉的詩句,結束了這一篇千古絕唱。

    而這結尾幾句,堪稱《楚辭》中最著名的情景交融片段之一,絕不亞于《九歌·湘夫人》開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等名句。

    它對後世的影響甚大,如果說宋玉《九辯》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将歸”數語是中國古典文學悲秋傳統的濫觞,那麼不妨說《招魂》末尾的這幾句是中國古典文學傷春傳統的濫觞。

    後世如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題目即取自“魂兮歸來哀江南”句,感傷時事,眷懷故國,精神亦與楚辭屈賦相仿佛,其深受《招魂》影響固不待言;即如唐司空曙《送鄭明府貶嶺南》“青楓江色晚,楚客獨傷春”二句,雖所感限于身世之悲,其意象又何嘗不是脫胎于《招魂》的亂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