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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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浙江吳興),得好友二,其一即魏耕,又名魏璧。

    另一當是錢纘曾。

    加上竹垞、陳三島、祁班孫,“後先凡六人”。

    他們往來吳越,爲國事奔走。

    所謂“以詩古文相砥礪”,不過是個幌子,遮人耳目罷了。

    這六人志同道合,密謀共圖大事,在共同鬥争中結成深厚情誼。

    竹垞也坦率地承認,“當予與五人定交,意氣激揚”。

    這,除了文字之交,顯然還有更牢固的精神紐帶在。

    如今,“死者委之烏鳶狐兔而不可問,徙者遠處寒苦不毛之地”,隻剩下竹垞一人,爲了避禍,不得不奔走於道路,跑到浙江南部的永嘉去。

    一般墓表之類,屬於應酬文字,語多泛泛,而竹垞此文卻大異於一般,寫得既沉痛,又真摯,可説是捶胸頓足,字字血淚。

    若非並肩戰鬥的患難至交,斷難至此。

    我們讀了這篇文章,再參照全祖望《雪竇山人墳版文》和其他有關資料,則於竹垞早年曾參預抗清活動一事,就看得比較清楚了。

     遺憾的是,竹垞中年以後,竟一改初衷,應清王朝“博學鴻詞”之徵,與李因篤等同時以布衣除檢討,未幾罷歸。

    竹垞以明顯宦之後,磨劍十年,結客五陵,聲華藉甚,終不免於輕出,論者惜之。

     二 竹垞的文學作品,詩占了較大比重。

    清詩與明代之偏於宗唐有異,受宋詩影響較深,清人宗唐而取得成就者很少。

    而學宋,作爲一種風尚,幾乎與有清一代相終始。

    尤其是清初幾位有影響的詩人,如錢謙益、黃宗羲、吳偉業、查慎行等都曾在不同程度上得益於宋詩。

    稍後的首倡“神韻”説的王士禛,其中年爲“避熟求新”,也“越三唐而事兩宋”。

    朱彜尊早年宗杜,認爲杜詩:“無一不關乎綱常倫紀之目,而寫時狀景之妙,自有不期工而工者。

    然則善學詩者,捨子美其誰師也?”可謂推崇備至。

    他步武七子,追蹤唐音,強調:“明詩之盛,無過正德,而李獻吉、鄭繼之二子深得子美之旨。

    ”(均見《與高念祖論詩書》)并引西泠十子爲同調。

    到了晚年,他一方面仍取法於唐,堅持明七子、西泠十子的宗風,一方面又在學唐人而具體之後言宋,博采宋人之長,標舉黃庭堅。

     竹垞對明詩的評價與清初詩人不同。

    當時,錢謙益等人曾對明七子獨尊盛唐的擬古之風深表不滿,他指責李夢陽曰:“必曰漢後無文,唐後無詩,此數百年之宇宙日月盡皆缺陷晦蒙,直待獻吉而洪荒開闢乎?”黃宗羲對七子之獨尊盛唐、貶抑宋元,也認爲是絶對化了。

    他爲張心友詩作序時曾説:“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長,豈宜搆而出諸於外,若異域然。

    即唐之時,亦非無蹈常襲故、充其膚廓而神理蔑如者。

    ”竹垞也察覺到一味宗唐者之失,從而指出:“自陳先生子龍倡爲華縟之體,海内稱焉。

    二十年來,鄉曲效之者,往往模其形似而遺其神明。

    善言詩者從而厭薄之,以爲不足傳,由其言之無情而非自得者也。

    ”(《錢舍人詩序》)他與黃宗羲都主張學唐應緻力於得其神理,反對模其形似,亦步亦趨。

    同時,竹垞也批評過學宋者之失,謂:“今之言詩者,每厭棄唐音,轉入宋人之流派,高者師法蘇、黃,下乃效及楊廷秀之體,叫囂以爲奇,俚鄙以爲正。

    譬之於樂,其變而不成方者歟?”(《葉李二使君合刻詩序》)他既非盲目地宗唐,亦非無條件地學宋。

    他不贊成錢謙益等一筆抹倒明七子的偏頗態度,也對七子持有一定的保留。

    他在《王先生言遠詩序》中曾指出七子機械地界劃唐詩,“斤斤於格調聲律之高下,使出於一”,“以唐人之志爲志”,結果,“辭非己出”,而流爲“剽賊”。

    他自稱“于詩學之四十年,自少壯迄今,體製數變”(《葉李二使君合刻詩序》)。

    這種變,是“知正而言變”(《丁武選詩集序》),是像某些宋人作者那樣,“學唐人而變之”,并不是要“軼出唐人之上”,更不是“捨唐人而稱宋,又專取其不善變者效之”(均見《王學士西征草序》)。

    稱宋的前提仍然是學唐,如果不曾目睹全唐人之詩而言宋,那是“不足師”的。

    變,也要在這個基礎上變,這樣,才能“變而成方”,“臻古人之域”。

    歸根到底,宗唐是正,言宋是變,本末不可倒置。

    這正是竹垞經過多年探索,順應着年齡的增長,環境的變化,最後確定的詩歌主張。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爲竹垞詩“至其中歲以還,則學問愈博,風骨愈壯,長篇險韻,出奇無窮”。

    趙執信論清詩,則以竹垞、漁洋爲大家,謂“王之才高,而學足以副之;朱之學博,而才足以運之”。

    秋谷於清人,持論甚苛,少所首肯,故這一評價,亦足以概見竹垞詩自有其面目。

    朱、王有共同處,他們都有鑒於“宋詩質直,流爲有韻之語録;元詩縟豔,流爲對句之小詞”的弊病,有志於力矯清初“談詩競尚宋元”的風氣。

    故早年都標榜盛唐,又都是古體崇王、孟,律以杜甫爲法,二人亦各有所得。

    朱功力不亞於王,惟爲詞名所掩,加上其他因素,以緻未能如王之理論上自成一家,創作上富有成果,領袖詩壇垂數十年之久,成爲一代正宗。

     當明亡時,竹垞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清兵入浙,他親歷過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痛苦生活。

    二十一歲客山陰,與祁彪佳之子理孫、班孫相過從,與抗清志士共同參預了鄭成功、張煌言進軍長江的密謀。

    事敗後,他避禍溫州。

    直至五十歲那年,出應清廷博學鴻詞試中式,以布衣被授予翰林院檢討,當了一名小小的七品官。

    這是他一生的轉折。

    經過長時期的深自韜晦和奔走逐食,青年時期的鋭氣早已消磨殆盡,如今走上了仕途,地位變了,就更加謹飭穩練了。

    詩的風格自然也與早、中期有所不同。

    他晚年手定的《曝書亭詩集》,其中大量保存的是應酬贈答、模山範水、花草蟲魚、詠懷古跡以及嘲風弄月、豔情、閑適之作,已很難找見早年鬥争生活的印跡。

    而與祁氏兄弟、魏璧等的一段往事,尤極力隱諱,其有關詩篇,多被删削,所存者僅詩酒流連、飲宴唱酬之什。

    能反映那個時代面貌的,有他十八歲時所作的《曉入郡城》和十九歲時所作的《舟經震澤》二首。

    前者透過“壞籬”、“古道”、“孤城”、“兵氣”、“昏煙”等富有特徵的景物描寫,着重渲染了郡城嘉興兵燹之後的殘破景象和作者的悲苦惆悵(其《悲歌》所雲:“我欲悲歌,誰當和者,四顧無人,煢煢曠野。

    ”所表達的是同樣心情)。

    後者則憑弔了太湖抗清義軍首領吳昜,通過象徵和比喻手法,寄托了作者對這位“節士”的景仰和懷念,頗有現實意義。

    集中《捉人行》、《馬草行》正面揭露清兵和官府擾害平民的罪惡行徑,滿紙辛酸,深得杜詩、白居易樂府的遺意。

    《玉帶生歌》取材于文天祥故物,寫來慷慨悲歌,音節蒼涼。

    通過詠硯,作者以滿腔熱情謳歌了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氣節和謝翺的情操。

    沈德潛曾評此詩雲:“小小一硯,傳出信國之忠,臯羽之義。

    ”又曰:“硯與信國雙收,是何神勇!”可見評價之高。

    《鴛鴦湖櫂歌一百首》,規模宏大,格調清新,不失爲《竹枝》遺響,其描繪浙西水鄉風土人情,頗具特色,一時和者甚衆。

    竹垞早年遊甌,所作甚夥,不乏可觀。

    其中,如《永嘉除日述懷》、《東甌王廟》,皆五言長律,既饒性情,又極見功力。

    北遊雁門諸作,風格沉雄蒼勁,寄托遙深,均屬上乘之作。

    如《土木堡》: 平蕪一簣狼山下,九月驅車白霧昏。

    到眼關河成故迹,傷心土木但空屯。

    元戎苦戰翻迴蹕,諸將論功首奪門。

    早遣金繒和社稷,祠官誰奉裕陵園? 全詩痛于謙之死,譏英宗庸劣,斥諸將奪門之誤,結句尤饒餘味,愛憎十分鮮明。

     又如《宣府鎮》、《雁門關》等亦屬此類,借詠懷古跡,寓故國之思,宛轉低回,一唱三嘆。

    至如其他弔古之篇,如長律《謁大禹陵》、《嶽忠武王墓》、《于忠肅公祠》、《謁劉文成公祠》以及五律《文丞相祠》、《濰水弔韓淮陰》等,議論正大,感慨深沉,格律精嚴,堪稱力作。

    餘如酬應諸篇,亦時有佳什。

    如《逢姜給事埰》、《送林佳璣還莆田》、《太原客舍同方三孝廉育盛話舊二首》等,亦明心見性,絶少矯飾。

    除此而外,在他後期作品中,感情真摯,手法新穎,較有個性的作品就一般不多了。

    但既遭貶謫,政治上受到打擊,中心鬱結,遂不無怨憤之詞,間於時政有所譏刺,亦自難免,不過是手法更加含蓄隱蔽罷了。

     總而言之,竹垞詩,就其思想内容而言,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