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之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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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張岱“癡病”、“疵病”,而美在深情、真氣,缺陷美,為其撮大拇指。

    張宗子此言,是由生活經驗得來的。

    一個人隻有生活無思想不成,隻有思想無生活也不成。

    張岱此思想在心中轉多少次,在生活中即經驗多少次。

     胡适詩雲: 浮冰三百畝,載雪下江來。

    (《寒江》) 胡适詩才不及别人,而提倡革命。

     想打倒别人,先要自己站住腳,魯迅先生便如此。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

    ”(《論語·述而》)詩人寫人刻薄,令人不覺刻薄,是詩。

    魯迅先生序跋好,說理深刻,表情沉痛,而字裡行間一派詩情。

    其小說技術成熟,心思銳利,咽喉下刀,如《彷徨》之《肥皂》《高老夫子》。

     真正刻毒之人不可一日與居。

    金聖歎評《水浒傳》說:“石秀可畏,我惡其人。

    ”而李大哥則是魯莽滅裂。

     四、五古須醞釀 作五古比作七古難。

    (古詩,特别是七古,尚有可為。

    ) 宋人對五古已不會作。

    宋人蘇、黃對唐人革命,而蘇、黃之五古甚幼稚。

    餘對古人之作少所許可,而亦多所原諒。

    因自己寫作,知寫作不易,但對宋人五古,尤其是蘇、黃,特别不原諒,他們似乎根本不懂五言古詩的中國傳統作風。

     作五言古詩最好是醞釀。

    素常有醞釀,有機趣,偶适于此時一發之耳。

     人看到的是此時發之的作品,而看不見其機緣。

    凡事皆有機緣,機緣觸處,可成為作品。

    而如果在機緣後沒有東西,則中氣不足,雖腔兒大而無中氣,人聽不見。

    朱熹所謂“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觀書有感》),機緣後沒東西,則無源頭活水,詩就薄。

     七言詩因字多,開合變化多,再利用一點錘煉功夫,很容易寫出像樣作品。

    (七律,八句,不易再出新花樣。

    )因其表面上能開合變化,已很有可觀,吾人無暇追其源頭活水(情意本質),而已目迷五色。

    變戲法者即往往利用手法引人注意,作詩亦然,使讀者目迷五色,無暇注意其思想源頭。

    五言詩字少,其開合變化成功者僅杜工部一人。

    五言詩靜,容易看出漏洞。

    正如寫字,草字熱鬧,不易看出壞處,人但注意外表不往裡看。

    (而實際草書不易學。

    因楷書容易安排,葉;草字亦有安排,惟快,。

    )草字是七言;楷字是五言,疏朗,須背後有東西,雖簡單幾筆,好像厚,有東西。

    七言略薄,尚無礙;五言必厚,即須醞釀。

     七言詩可興至揮毫立成,五言詩必須醞釀,到成熟之時機,又有機緣之湊泊,然後成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飲酒二十首》其五) 人或以淵明此二句乃擡頭而見南山即寫出來。

    其實絕不然,此二句絕非偶然興到、機緣湊泊之作。

    人與南山在平日已物我兩渾,精神融洽,适于此時一發之耳。

    此即醞釀功夫。

    今人偶遊公園便寫牡丹詩,定好不了,蓋其未能得牡丹之神理,所寫亦隻牡丹之皮毛而已。

    上所言“物我兩渾”,乃用王靜安先生語,不如用“内外一如”——此佛家語,即精神融洽。

    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發,此蓋醞釀之功也。

    餘之“蠟梅”詩,醞釀十馀年始發出。

    白樂天學淵明,相差不知幾千裡也。

    白,浮淺,有意即發;陶,自然深刻,有醞釀之功,故不着力而自然深刻。

     五、長詩須鋪張 作短詩應有經濟手段。

     作詩有時要鋪張,特别是長詩要鋪張。

     鋪張即客觀的描寫。

    鋪張的功夫以漢賦為最。

    漢賦壯麗,後世之詩少壯麗。

    金碧輝煌是壯麗,即能鋪張;不然茅屋三間,雖清雅而不壯麗。

     中國人老實,不喜歡壯麗,而亦因才短之關系。

    屈原《離騷》則壯麗。

    後人才短,聯想力、幻想力皆弱,創造力亦弱,所有壯麗作品多由鋪張而來,不鋪張無壯麗。

    而鋪張須客觀之描寫,鍛煉之字句。

    老杜《北征》即多客觀之描寫,字句亦多對偶,整齊。

     寫長篇,先搜集材料然後作,又須有手段,始能有好作品。

    寫長篇非有此功夫不可。

    因長篇易冗,冗則弱或散。

    《長恨歌》即有縫子,冗弱。

    《長恨歌》不如《琵琶行》,《琵琶行》事情簡單,篇幅較短。

    寫長篇易于手忙腳亂,該去的不去,該添的不添。

    《長恨歌》雖不至于手忙腳亂,亦顯才力不足。

     寫長篇須有健句。

    如《長恨歌》: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發句太不健。

    健之來即“勁”字。

    勁,形容詞之用得好。

    凡作詩遇頭緒多而複雜變化者,須用錘煉,有健句,長篇必須有健句支撐。

    此老杜最拿手。

    尤其叙事作品,更要健。

    白樂天的《長恨歌》真不能算好,老杜《哀江頭》是何等氣概!又韋莊《秦婦吟》寫黃巢之亂(此乃為西北出土之唐人寫本,比《長恨歌》高,韋莊《浣花集》無此篇),其叙事比《長恨歌》好,字句錘煉亦比白樂天好。

     此外,長篇古詩須有骈句。

    如老杜之長篇時于其中加骈句。

    其《醉歌行》即“别從侄勤落第歸”首句“陸機二十作文賦”一篇七古,骈句甚多: 陸機二十作文賦,汝更小年能綴文。

     總角草書又神速,世上兒子徒紛紛。

     骅骝作駒已汗血,鸷鳥舉翮連青雲。

     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

     隻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門期第一。

     舊穿楊葉真自知,暫蹶霜蹄未為失。

     偶然擢秀非難取,會是排風有毛質。

     汝身已見唾成珠,汝伯何由發如漆。

     春光澹沱秦東亭,渚蒲牙白水荇青。

     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

     酒盡沙頭雙玉瓶,衆賓皆醉我獨醒。

     乃知貧賤别更苦,吞聲踯躅涕淚零。

     “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王羲之有筆陣圖),“舊穿楊葉真自知,暫蹶霜蹄未為失”,“偶然擢秀非難取,會是排風有毛質”(“排風”句謂才氣如鳥之破空而飛、而至),“汝身已見唾成珠,汝伯何由發如漆”(二句真悲哀);又寫至餞行:“春光澹沱秦東亭,渚蒲牙白水荇青。

    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皆為骈句。

    韓愈之“芭蕉葉大栀子肥”即偷老杜“渚蒲牙白水荇青”句,而韓粗杜細。

    “樹攪離思花冥冥”一句,旁人絕寫不出。

    長詩中有骈句,撐住不倒。

     六、詞語之“返老還童” 深秋天氣似清明。

    (餘近作詞中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 清明在躬,氣志如神。

    (《禮記·孔子閑居》) “清明”,即孟子所謂“平旦之氣”(《孟子·告子上》)。

    “清明在躬”,人這樣才能活,活着才有勁。

    然而“清明”這個很好的名詞現在化石了。

     現在我們有兩個辦法tocreatenewterm(創造新詞)。

     創造新詞并非用沒有使用過的字,隻是使得新鮮。

    如《水浒傳》第四回魯智深打禅杖時,欲打八十一斤的,鐵匠曰:“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

    ”“肥”,原是平常字眼兒,而用在此處便新鮮。

    易安詞我們或喜歡或不喜歡,然不得不承認“綠肥紅瘦”(《如夢令》)之修辭真高,“綠肥紅瘦”亦用得新鮮。

    所以,創造新的字眼兒,并非再創造一新名詞,隻是把舊的詞兒加以新的意義,如此謂之“返老還童法”。

    此法不能不會,然亦不可隻在這上面用功,專在這上面用功,易鑽入牛角。

     然而若連舊法都不會,決不可貪圖新法。

    如現在有人說“解除糧荒”,“解除”換“接濟”還可以,“糧禁”或者還可以說“解除”;又說“勝利是血淚換來”,說“血”就得了,何必曰“淚”?人一哭就是宣布自己完了,最沒出息。

    “劉備的江山——哭來的”,劉備之好哭不确,蓋《三國演義》之謠言。

    就算是劉備好哭吧,他的哭也與《紅樓夢》上林黛玉之哭不同。

    人千萬不可用淚去換取别人愛惜。

    劉備不然,他是一哭就把别人征服了。

    所以說若連平常基本的語言都不會,何能談“返老還童”? 七、雙聲疊韻 雙聲疊韻可增加詩的美。

    如白居易《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它令我們感到音樂美,不但響亮,而且調和。

    但此無死法。

     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下雲: 餘謂苟于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铿锵可誦,必有過于前人者。

     此語不甚可靠。

    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拙作《鹧鸪天》: 點滴敲窗漸作聲。

     前六字三個雙聲,如雨落聲;白樂天之“嘈嘈切切錯雜彈”亦然,如樂聲。

    此可無心得,不可有心求,且不可迷信。

     雙聲疊韻确可增加詩的美,但弄壞了,就成繞口令了。

     句中兩字相連成一詞的,用雙聲疊韻好,否則不好。

    詩句中五字句,第一、二、三、四字,一、二兩字可用,三、四兩字可用,若二、三兩字用雙聲疊韻就不好了。

    而餘《向晚短句》中“向晚益青蒼”,“青”、“蒼”雙聲。

    詩中七字句,一、二兩字可用,三、四兩字可用,五、六兩字成一詞的可用,如杜甫: 無邊落木蕭蕭下。

    (《登高》) “蕭蕭”好。

    如第五字是單字,則五、六兩字不可用,如杜甫: 漏洩春光有柳條。

    (《臘日》) “有”是單字,“柳條”是一詞,而句中“有”與“柳”疊韻,故不好;且“有”上聲,“柳”上聲,不好。

    故意學此,大可不必。

     詞中有領字的,則領字之後兩字連成一詞的,可用雙聲疊韻。

    如柳永《八聲甘州》: 正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正”是領字,提綱挈領。

     八、山嶽式與波浪式 同一内容,在中、西文中聲音、形式不同,如: 思君令人老——山嶽式 tothinkofyoumakemeold——波浪式 在中文中是山嶽式,“人”字用得好。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中寶玉挨打,寶钗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

    ”“人”字亦用得好。

     中、西文字聲音、形式不同,又如: 全或無      allornothing 不自由毋甯死   libertyordeath 打倒       downwith 九、作詩與讀詩 學道(道,t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