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譚詩之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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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法與詩法 餘自謂:詩作不好是因為知道的世法太多,世法使我不能為詩,詩法使我不能入世。

    學道要多了解人情,了解人情可以多原諒人,療治自己的荒唐和糊塗。

     涅克拉索夫(Nekrasov)說: 争鬥使我不能成為詩人,詩歌使我不能成為戰士。

     (《緻濟娜》) 而N氏已能把戰鬥精神表現得有詩之美。

    如此,則世法當亦能以詩法表現。

     想學詩,第一須打破世法妨害詩法之觀念。

     杜工部“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此不但是說李白,簡直“夫子自道也”,說自己。

    老杜有詩雲: 鄭公樗散鬓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萬裡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倉皇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 此詩之序亦甚佳: 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阙為面别,情見于詩。

     此首《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多用筆畫多的字,筆畫多形象化了内心的複雜與沉重。

    鄭虔詩、書、畫三絕,人甚好,而世人隻認得他會畫。

    詩中老杜以為人死尚可,無奈者死于中興時也。

    《水浒傳》第二十四回武大郎說,我兄弟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老杜詩亦如此,是真話,金子言語,而笨。

    此詩詩法與世法不調和,詩法、世法調和者為淵明。

     老杜又有兩首《醉時歌》,皆好,一在七古,一在七律。

    老杜《醉時歌》七古中句: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這不是詩,這是散文,然而成詩了,放在《醉時歌》裡一點不覺得不是詩,原因便在其音節好。

    能抓住這一點,雖散文亦可寫為詩。

    散文寫成詩便因其字音是詩,合乎詩的音樂美。

    [1]而學老杜者多不知此,僅韓文公能知之,如韓文公《山石》詩之“黃昏到寺蝙蝠飛”、“芭蕉葉大栀子肥”等。

    韓文公之後宋蘇轼有一點,但有志而學不足以濟之;黃山谷有一點,但學深而才不足以濟之。

    詩中發議論,老杜開其端,而抓住了詩的音樂美,是詩。

    蘇、黃詩中發議論,則直是散文,即因詩的音樂美不足。

    韓學杜,蘇、黃學杜、韓,一代不如一代。

     老杜雖感到詩法與世法抵觸,而仍能将世法寫入詩法,且能成為詩。

    他看出二者矛盾、不調和,而把不調和寫成詩了。

    陶淵明則根本将詩法與世法看為調和,陶淵明根本看得調和,寫出自然調和,“種豆南山下”一首(《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不是詩而成詩了。

    人就當如此過,看東西就當如此看。

    以詩所寫的方面多,老杜可為“詩聖”;若以寫詩的态度論,當推淵明為“詩聖”:老杜看為不調和,而寫出調和;陶詩将詩法、世法根本是看為調和。

    陶詩有雲: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 二句真是有力。

    李、杜寫詩使力、用力,而有時不是真力。

    儲光羲、王維、孟浩然等寫田園,是寫實的、客觀的。

    陶淵明寫“種豆南山下”,淵明“種豆”一事,象征整個人生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所有一生的事。

    而陶也不能說是主觀的,主觀是狹隘的;陶也不能說是理想的,他覺得隻是自然該如此。

    辛稼軒詞曰: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鹧鸪天·博山寺作》) 客觀的,物為物,我為我。

    詩人看物我一如,不僅是朋友,直是眷屬,痛癢相關,骨肉相連,不是尓為爾、我為我的客觀。

    淵明寫酒不以物視之,民胞物與。

     詩是人生、人世、人事的反映,無一世法不是詩法。

    一切世法皆是詩法,詩法離開世法站不住。

    人在社會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種詩人即使不讨厭也是豆芽菜詩人。

    糞土中生長的才能開花結籽,否則是空虛而已。

    在水裡長出來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沒前程。

     常人隻認定看花飲酒是詩,豈不大錯!世上困苦、艱難、醜陋,甚至卑污,皆是詩。

    後人将世法排出,單去寫詩,隻寫看花飲酒、吟風弄月,人人如此,代代如此,陳陳相因,屋下架屋。

     王漁洋所謂“神韻”是排出了世法,單剩詩法。

    餘以為“神韻”不能排出世法,寫世法亦能表現神韻,這種“神韻”才是腳踏實地的。

    而王漁洋則是空中樓閣。

    王漁洋《再過露筋祠》: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雲祠樹碧于煙。

     行人系纜月初堕,門外野風開白蓮。

     詩的頭一句就把“再過露筋祠”完全寫出。

    隻這一句是詩,第二句便不行了,“湖雲祠樹碧于煙”,曰“湖”、曰“祠”,何其笨也。

    然而“笨”又不可能與老杜之“壯美”并論。

    老杜: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醉時歌》) 老杜這樣是警句,王漁洋“門外野風開白蓮”隻是佳句,沒勁。

    “燈前細雨檐花落”實在是“檐前細雨燈花落”,老杜如此寫,寫得好。

    陶淵明是表現,自然而然。

    老杜是“寫”,能品而幾于神;陶則根本是神品。

    老杜是壯美,當然筆下要澀,摸着像有筋一樣;王氏“翠羽明珰尚俨然”,是圓的。

    即王摩诘“渭城朝雨浥輕塵”,亦不隻是圓,另有東西;王無功“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野望》),亦不僅圓,圓中有物。

    王氏《再過露筋祠》一首最能代表其所主張之“神韻”,四句無一句着實,兩腳踏空,不踏實地。

    因為要如此,故将世法剔出,為藝術而藝術,但又做不到純詩地步。

    後人将世法排出詩之外,此詩所以走入窮途。

     後人尚不是世法、詩法矛盾,是雅、俗矛盾。

    後人以“世法”為俗,以為“詩法”是雅的,二者不并立。

    自以為雅而雅得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

    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

    雅不足以救俗,去俗亦不足成雅,雅要有力。

    阿Q可憎處甚多,最要不得是“飄飄然”,簡直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影子。

    王漁洋便如此。

     天地間原無詩法、世法之分,如來所說“世”,出世;“法”,非法,是無“法”,亦無“非法”。

    前講世法、詩法,今講無所謂世法,無所謂詩法,即擔糞、着棋亦可為之。

     後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見,且認為隻有看花飲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憐,這樣不但詩走入窮途,人也走入窮途。

     詩豈可隻要詩法不要世法!陳簡齋詩句: 楊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馬忽相猜。

     如何得與涼風約,不共塵沙一并來。

    (《中牟道中二首》其二) 詩以淺近的代表很深的悲哀,後二句好,表現得沉痛。

    何能隻要詩法不要世法?隻要琴棋書畫,不要柴米油鹽,須不是人方可。

    有風無土不可能! 我們現在要腳踏實地,将世法融入詩法!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瑩以為此所謂口之惑人。

    ” 二、心物與因緣 天地間合起來是一首詩。

    若沒有詩,天地必投誠。

    人類若無詩,人類必投降。

     作詩需因緣相應。

    欲使因緣相應(相合、呼應),須“會”。

     “會”有三義: 一是聚合。

    既曰聚合,當非一個,故必心與物聚合,不能有此無彼。

    如“甜”怎麼成立的?若曰甜在舌,而但為舌不甜;若曰甜在糖,而但觀之不甜,必二者相合,然後甜成立。

    詩心與自然之物合,然後有彼詩,即因借緣生,緣助因成。

    學詩亦不能有“煩惱”,因如此即不相應。

    (俟後詳言。

    )寫煩惱亦必相應。

     二是體會。

    心與物雖遇,無體會亦不成。

    糖遇舌,甜之味始成立;然若無味覺(佛曰味識),甜亦不能成立,等于未遇。

    故聚合後必須有體會。

    白居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賦得古原草送别》)四句,必體會到此,然後寫出。

     三是能。

    能者,本能之意。

    本能不可解釋,如分子有原子,原子有電子。

    電子為何?乃本有(佛說本有,亦不解釋)。

    對本有不能懷疑,有現象,無理由。

    “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

    有體會而不“能”,亦不成。

    如木頭吃糖,體會不出什麼;人吃木頭,也體會不出什麼,此即能。

    能有二義,一為學習之能,一為本有之能。

     由此三義成“會”,由“會”始能相應,不能輕視物,亦不能輕視心,二者缺一不能成詩。

     “會”自然不是“離”,離心、離物皆不可;不離而“執”,亦不可(執即執著)。

    如宋陳無己(師道)詩真有功夫,黃庭堅謂其“閉門覓句陳無己”(《病起荊江亭即事》),然如此則是執心。

    元遺山詩曰: 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論詩三十首》其廿九) 元氏之話對,即因其執心,故“無補費精神”,不成。

    此外又有執物,亦不可。

    普通覓句多為此種,如《秋林覓句圖》,簡直受罪,是執物。

     離不可,執亦不成。

     三、創新與冒險 陳子龍《王介人詩馀序》說: 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

     餘對此說,半肯半不肯。

    一切有法,一切無法。

    (佛家說法,亦即老莊所謂“道”,天地不能包之而能包天地。

    中國有書法,日本有書道。

    )宋人詩似散文;而其短劄、筆記、尺牍、題跋,是散文而似詩。

    宋人不知詩,是不知古人那樣的詩。

     唐人學力不及宋人,隻是情動于中不能自已,用當時流行的文體寫出,便是好詩。

    如明人作山歌[挂枝兒]、[打棗竿],比所作曲好。

    名父之子多不成,便因其腦中有其老子,而他老子腦中前無古人,故能不可一世。

    此豈非狂妄?然欲一藝成名必如此,否則承師法,隻是屋下架屋。

    儒家講立志,不可不有“不可一世”、“前無古人”之志,而此志若一弄糟了,便是魯莽滅裂。

     詩從“胡說”起,前人不敢寫的,而詩人敢寫。

    老杜便如此,前人不敢寫的老杜敢寫。

    老杜大膽,蒙着便好,成功便是最大成功,失敗便是不可收拾的失敗。

     文學家、藝術家都有冒險的地方。

    文學、藝術的冒險是賭性命,生則五鼎食,死則五鼎烹,不能流芳百世,即當遺臭萬年。

    此非二動機,乃一動機。

    造反失敗固是失敗,而成功便為天子。

     文學原是求完整,而近代有所謂缺陷美。

    缺陷之所以美,還是因其有美,所以隻有缺陷并不美,即也不能成為缺陷美。

    西施病心而颦,東施效之,是但知颦之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乃因西施原即美。

    張岱《五異人傳》有言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