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稼軒詞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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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仄平平入),真好,用得真好,便看見滿地落花,雨打風吹。

    “紅粉暗随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二句不見佳。

    “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真好,一念便覺無力。

    此是詩人感覺。

    說到感覺,需要細,體會時如此;創作時也需如此。

     七含笑而談真理 辛稼軒有《西江月》兩首,一題《遣興》,一題《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隻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興》)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

    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

    乃翁依舊管些兒,管山管竹管水。

    (《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西江月》一調之格律: 上下片同。

    或曰仄韻宜葉去,但亦不盡然。

    曲中平仄兼葉,詞中如《西江月》即平仄兼仄,開曲之先聲。

     《西江月》調太俗,歐公、蘇公所作尚佳,南宋而後則推稼軒。

    此調之俗,一因小說中用俗了,一因此調本身即俗,蓋因六言之故。

     王漁洋詩學王維,而口中捧老杜,實是挂羊頭賣狗肉。

    王之學與捧是有道理的。

    姚鼐的《今體詩鈔》以為王摩诘有三十二相(姚氏此書隻收五七律,不收五七絕,不知何故)。

    佛有三十二相,乃凡心、凡眼所不能看出的。

    摩诘有三十二相,則超人。

    于詩,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使力,出之詩亦高,而杜即使不使力,出之詩亦艱難。

    以王如此之天才,作六言詩也不成。

    如其《高原》: 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童未掃,鳥啼山客猶眠。

     俗。

    一樣話看你怎麼說法,創作如此,說話亦然。

    黃山谷與老杜争勝于一字一句之間,起初餘頗不以此為然,而近來頗以為然。

    蓋對一字一句不注意,就是放棄了對文學之責任。

    同是這一點意思,說得好與不好有很大關系。

    “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此境界的确不錯,很有詩意,可惜寫得俗。

    若把“複”、“更”字去了,“未”、“猶”字去了,便不一樣。

    改為: 桃紅含宿雨,柳綠帶朝煙。

     花落童未掃,鳥啼客猶眠。

     這便好得多,何故?此蓋因中國詩不宜六言。

    以王維三十二相寫六言尚不免俗,何況我輩?然此乃就無天才者而言,假使真是天才,思想高深,雖頂俗的調子也能填得很好。

    如老譚(叫天)唱戲,《賣馬》[58]、《打漁殺家》[59]……人說原多是開場戲,可是被老譚唱成大軸子了。

    《西江月》調原很俗,可是被歐、蘇、李作好了。

     “俳體”,含笑而談真理,使讀者聽了有趣,可是内容是嚴肅的。

     人同什麼開玩笑都可以,絕不可用自己的生活開玩笑,能同生活開玩笑的人非大英雄即大天才,我輩絕不可如此。

    戰戰兢兢,小心謹慎,這樣或者還能做成像樣的人,做點像樣的事,絕不可開玩笑。

    人到刀子擱脖子上還能開玩笑麼?如能開玩笑,那麼你就開玩笑,因為你有這天才。

    不過開玩笑的确是可贊成的,可以使我們活得有味兒。

    在現在之世界,誠如巴爾紮克(Balzac)所言,忙得使人沒法活了。

    “塵世難逢開口笑”(趙善括《滿江紅》),現在尤其難,簡直壓得我們出不來氣,所以我們要開玩笑,不過态度是要含笑而談真理。

    稼軒這不同自己開玩笑了麼?而又很富于幽默趣味。

    有的人非常忠厚,而說出話來真幽默,這樣人可愛。

    一個人應該是認真的,但休息時要有孩子的天趣,是活潑潑的、幽默的。

    如人之飲食為解饑餓,而有時要喝咖啡、吃糖,這不是為了解饑餓,乃是生活的調劑。

    在某種情形下,滑稽、幽默、诙諧是需要,唯不可成為搗亂、拆爛污。

     幽默有三種:一種諷刺,過于冷。

    如清人俞樾的《一笑》記有一篇故事,寫一個學生給老師戴高帽: 有京朝官出仕于外者,往别其師。

    師曰:“外官不易為,宜慎之。

    ”其人曰:“某備有高帽一百,逢人則送其一,當不至有所龃龉也。

    ”師怒曰:“吾輩直道事人,何須如此!”其人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師者,能有幾人欤?”師颔其首曰:“汝言亦不為無見。

    ”其人出,語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

    ” 人沒有不喜歡戴高帽的。

    此故事是諷刺,而近于冷。

     又一種是愛撫,發現人類或社會之短處,但不揭破它,如父母之對子女,帶着忠厚溫情。

    人本來是不夠理想的生物,上帝造人便有缺點。

    但有的人因有一點缺點反而更可愛了。

     又一種是遊戲(唯美),如以前馮夢龍《廣笑府》所講過的故事: 三人漫步,一人曰:“春雨如油。

    ”第二人繼曰:“夏雨如饅頭。

    ”第三人則曰:“周文王如炊餅。

    ”(第二人故意将“油”之比喻義作為實義,故以“饅頭”喻“夏雨”,第三人故意将“夏雨”之諧音為“夏禹”,方繼之以“周文王”。

    ) 像這樣的幽默既非刻薄,又非愛撫,隻是智慧。

    (至于揭人陰私,血口噴人,品斯下矣。

    ) 稼軒此二首“俳體”,非諷刺,而頗近于愛撫。

    尤其後一首《示兒曹,以家事付之》,此愛不僅是對其子女,對自己亦有點愛撫。

    前一首頗似小兒天真。

    世人有思想者多計較是非,無思想者多計較利害。

    無論是非或利害都是苦,隻有小兒無是非、利害,隻是興之所至,盡力去辦,此是最富于詩味的遊戲。

    小兒遊戲很天真、很坦白,而且是很真誠的。

    前一首《遣興》非諷刺亦非愛撫,隻是遊戲。

    但遊戲要坦白、真誠,忌妄言,稼軒做到了。

     八餘論 稼軒《滿江紅》(莫折荼蘼)下片: 榆莢陣,菖蒲葉。

    時節換,繁華歇。

    算怎禁風雨,怎禁鹈。

    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

    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别。

     生發與鋪叙不同。

    生發是因果、母子;鋪叙是橫的,彼此間毫無關系,隻是偶然相遇一起,擺得好看,有次序而已。

    “榆莢陣”與“菖蒲葉”兩句是鋪叙,“時節換”與“繁華歇”兩句是因果、是生發。

    而一、二句又與三、四句并列: 上兩句是雲中雁,下兩句是鳥槍打。

    稼軒此下片每兩句為一排,兩兩生發。

     《虞美人》、《菩薩蠻》是最古調子。

    稼軒有一首《菩薩蠻》可稱前無古人之作,能自出新意,自造新詞,其上片: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

    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自有《菩薩蠻》以來都是寫得很美、很纏綿,稼軒也仍是美麗纏綿,但别人是軟弱的,稼軒是強健的。

    故不論其好壞,總之隻此一家。

     稼軒有詞《水龍吟·用“些”語再題瓢泉》[60],以體制論,自有《水龍吟》來,無有此等作。

     稼軒《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首,下片“休說鲈魚堪脍。

    盡西風、季鷹歸未”句,“歸未”下,不應标問号。

    “歸未”隻是未歸之意,所以上句說“休說鲈魚堪脍”也。

    說了亦是歸不得,不如不說之為愈也。

     稼軒《鹧鸪天》(有甚閑愁)一首,晚年寫這樣詞真是霸王在九裡山前,事業失敗是悲哀,但年老更可悲:“百年旋逐花陰轉,萬事常看鬓發知。

    ” 二句傷感,但是兩句好詞。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者,他傷感到底有力。

     後人學稼軒多犯二病:一為忘掉稼軒才高,二為不能“入”。

    忘掉稼軒才高,則學之亂來。

    稼軒“才氣縱橫”,絕非魯莽,不是《水浒》中李大哥蠻砍,忘此而學之乃亂來。

    稼軒能“入”,深入人心,深入人生核心,咀嚼人生真味。

    (朱希真便不能入,殺人不死。

    )常人但見稼軒詞中說理,不知稼軒所說是什麼理,他也說理,也不思量自己說的什麼理。

    即如上述《玉樓春》(有無一理),稼軒說理還不是作“砸”了?不過英雄失敗到底是英雄,庸人成功也還是飯桶,項王臨死烏江自刎還那麼大方。

    常人既不了解稼軒之才氣,又不了解稼軒之思想,所以膽大敢學。

    然而,要緊之處還在“感情濃摯”。

    稼軒最多情,什麼都是真格的。

    此直似杜工部、陶淵明、屈靈均,天才的精神多有相通處。

    “情感濃摯”作不出來,所以千百年後讀稼軒詞仍受其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