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稼軒詞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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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哄。

     辛稼軒有《賀新郎》一首,詞前有小序雲: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

    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

    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雲。

     詞雲: 甚矣吾衰矣。

    恨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

    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辛為此《賀新郎》詞時,蓋在信州。

     稼軒最能作《賀新郎》,一個天才,總有幾個拿手調子。

    辛之拿手調子如《賀新郎》,兩宋無人能及,後人作此亦多受辛影響,如蔣捷《竹山詞》有幾首尚佳,惜有點貧氣、單薄。

     此詞序中說“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

    羅大經《鶴林玉露》記載法昭禅師[46]偈雲: 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詞意藹然,足以啟人友于之愛。

     “思親友”,陶公是思人,思志同道合者;辛之“仿佛思親友”,是象征的,思山、思水亦是念志同道合者。

    詞中“白發空垂”,言一事無成。

    而“一笑人間萬事”,真是稼軒。

    見青山“妩媚”,“妩媚”日本作“愛嬌”,蓋譯自英文charming,“得人意”近之矣,但“得人意”三字不太好。

    “情與貌”,情是内心,貌是外表。

    稼軒才氣大,思想深刻,感情熱烈;然太熱烈,作長調便不免後繼不健。

    淵明《停雲》詩言“思親友”,但真有親友可思得?誰是淵明真知己?故用“此時風味”一句拉回來。

    “回首叫、雲飛風起”,後學稼軒者多學稼軒此處,此實稼軒太過出力處,不可學。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常人多喜此數句,實際前邊已經寫完了,後邊非使勁不可,故不好。

     五性情與境界 辛稼軒《祝英台近·晚春》: 寶钗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

    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喚、啼莺聲住。

    鬓邊觑。

    試把花蔔歸期,才簪又重數。

    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

    卻不解、帶将愁去。

     “怕上”一作“陌上”,“更誰”一作“倩誰”。

     茅盾有一文說,要有安定生活,才能有安定心情,而創作必要有安定心情。

    然則沒有安定心情、安定生活,便不能創作了麼?不然,不然!沒有安定生活,也要有安定心情。

    要提得起,要放得下。

    而現在是想要提起,哪能提起;想不放下,不得不放下。

     在不安定的生活中,也要養成安定心情,許多偉人之成功都如此,如馬克辛(MarkTwain)[47]、如莎士比亞(Shakespeare)。

    列夫·托爾斯泰(LevTolstoy)[48]是大富翁,晚年欲出家,自以為一切皆很好,名譽、地位、創作、宗教,隻有一種遺憾,太有錢,總想離開家。

    高爾基(Gorky)對托爾斯泰很佩服、敬仰,但有時總要諷刺他一下,便是托氏總想把自己表現得偉大。

    高爾基的《文錄》(魯迅編)其中有一篇關于托爾斯泰的回憶錄,高爾基在文中諷刺他,說他想做一種man-god。

    我們雖無托爾斯泰的富裕,便不寫了麼?莎士比亞與馬克辛雖窮,不是也寫出那樣不朽的東西麼?此雖關乎天才,但我們不能隻靠天。

    人應該發掘自己的天才,發掘不出也要養成,尤其幹才,是訓練出來的。

     稼軒無論政治、軍事、文學,皆可觀,在詞史上是有數人物。

     說稼軒似老杜也還不然,老杜還隻是一個秀才,稼軒則“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49]。

    辛氏做官雖也不小,但意不在做官,是要做點事。

    他有兩句詞: 此身忘事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

    (《鹧鸪天·戊午拜複職奉詞之命》) 這樣一個熱心腸、有本領的人,而社會不相容。

     若以作風論,辛頗似杜,感情豐富,力量充足,往古來今僅稼軒與杜相近。

    但稼軒有一着老杜還沒有,便是辛有幹才。

    我們感情豐富才不說空話,力量充足才能做點事情。

    但隻此還不夠,還要有幹才。

    稼軒真有幹才,自其小傳可看出這點。

    老杜不成。

    稼軒此點頗似魏武帝老曹。

    老曹原也感情豐富,隻是後來狠心狠得把感情壓下去了。

    世上本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而現在中國幾十年教育的失敗,便是書本與生活打不到一塊兒。

    )稼軒有幹才,其偉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揚素波、幹青雲之概,豈後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祝英台近》寫“晚春”,一提“晚春”,便都想到落花飛絮,想到的是景。

    而稼軒是最不會寫景的,他純粹寫景的作品多是失敗的。

    但如:“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滿江紅》) 如此之開端,真好,真響!《滿江紅》該用入聲韻,而除稼軒外,别人作出多是啞的。

    稼軒詞,即其音之飽滿便可知其内在力量是飽滿的、是誠的。

    (“月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二句,亦然。

    )《水浒傳》寫武松鴛鴦樓上殺完人,“蘸着血,去白粉壁牆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金聖歎批:“請試擲地,當作金石聲。

    ”辛此“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亦然。

    寫景沒有寫得這麼有力的。

    魏武、老杜也有力,但他們是十分力氣使八分,稼軒十二分力氣使廿四分。

    但寫景不能這樣寫,前邊使力太多,後邊無以為繼。

     稼軒詞中有寫景之語,但他的寫景都是情的陪襯,情為主,景為賓。

    北宋詞就景抒情,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叙景。

    北宋清真(周邦彥)寫景寫得真好: 人去烏鸢自落,小橋外、新綠濺濺。

    (《滿庭芳》) 真新鮮,真是春天印象,水清且綠。

    此是純寫景,無情。

    又如: 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蘇幕遮》) 辛棄疾手劄 靜安先生說此二句“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人間詞話》),非荷之形貌外表,然而無情。

    作品是人格表現,周清真之詞曰“清真”,美得不沾土,其人蓋亦然。

    稼軒不寫這樣詞。

    周是女性的,辛是男性的。

     辛不能寫景,感情太熱烈,說着說着自己就進去了。

    如其《江城子》(寶钗飛鳳)一首: 寶钗飛鳳鬓驚鸾。

    望重歡。

    水雲寬。

    腸斷新來,翠被粉香殘。

    待得來時春盡也,梅著子,筍成竿。

     “水雲寬”豈非寫景,而“望重歡”是寫情;“翠被粉香殘”是景,而“腸斷新來”是情勝過景;“梅結子,筍成竿”是景,而“待得來時春盡也”是情。

    情注入景,詩中尚有老杜、魏武,詞中無人能及。

    他感情豐富,力量充足,他哪有心情去寫景?寫景的心情要恬淡、安閑,稼軒之感情、力量,都使他閑不住。

    稼軒詞專寫景的多糟,其寫景好的,多在寫情作品中。

     稼軒此首《祝英台近》寫“晚春”,不是小杜之“綠葉成蔭”(《歎春》),也不是易安之“綠肥紅瘦”(《如夢令》)。

    先不論辛之“晚春”詞為象征抑寫實。

    若說為象征,借男女之思寫家國之痛。

    英雄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稼軒是英雄,其悲哀更大,國破家亡,此點是提不起、放不下。

    宋雖未全亡,但自己老家是亡了。

    這樣講也好,但講文學最好還是不穿鑿,便是寫實,寫男女二性之離别,也是很好的詞。

     “桃葉”,晉王獻之愛妾,獻之曾為《桃葉歌》送之。

    “南浦”,江淹《别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煙柳暗南浦”,真遠。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無可奈何。

    能使稼軒那樣的英雄說出這樣的可憐話來,真是無可奈何。

    要提起,如何能提起?要放下,如何能放下?了解此二句,全部辛詞可做如是觀。

     宋人詞中有句雲:“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得。

    ”(李甲《帝台春》) 詞不見得好,便是兩句老實話。

    稼軒也寫這種心情,比他寫得還詩味: 天遠難窮休久望,樓高欲下還重倚。

    拼一襟、寂寞淚彈秋,無人會。

    (《滿江紅》) 前面“拼則而今拼了”二句,還有點散文氣,辛此詞較之更富于文學藝術,他說“無人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