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詞之“三宗”

關燈
),矯枉過正。

    晦澀若隻是作風上晦澀尚可,今之新詩則為意義上的晦澀,此要不得。

    廢名[20]講新詩舉冰心女士《父親》“請你出來坐在明月裡。

    我要聽你說你的海”,說好隻在此兩句,雖然短,裝下一個海。

    詩人要說什麼是什麼,使人相信,而且明知是假也信,不然明知是真也不信。

     詞比詩顯露,不含蓄,而其好亦在此。

    如“折得一枝楊柳,歸來插向誰家”,我們盡管輕它無意義,平常的傷感,而忘不了,有魔力。

    《珠玉詞》之蘊藉作品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至于詞是否當如此寫,乃另一問題。

    (五言古最當蘊藉,故唐宋不及六朝,唐人尚可,宋人就不成。

    近人唯尹默先生五言古真好。

    ) C型:明快詞。

    大晏之明快詞如《浣溪沙》(淡淡梳妝)、《相思兒令》(春色漸芳)、《少年遊》(重陽過後)、《玉樓春》(簾旌浪卷)。

    情、思原是相反的,而在大晏詞中,情、思如水乳交融。

     魯迅先生書簡以為:讀書不可隻看摘句,如此不能得其全篇;又不能讀其選本,如此則所得者乃選者所予之暗示。

    [21]如張惠言《詞選》[22],寓言;胡适《詞選》,寫實;朱彊村《宋詞三百首》[23],晦澀。

    一個好的選本等于一本著作,不怕偏,隻要有中心思想。

     讀詞聽人說好壞不成,須自己讀。

    “說食不飽。

    ” 宋代之文、詩、詞三種文體,皆奠自六一。

    文,改骈為散;詩,清新;詞,開蘇、辛。

    歐文學之不朽,在詞,不在詩、文。

    [24]“晏歐清麗複清狂。

    ”晏,清麗;歐,清狂。

    惡意的狂,狂妄、瘋狂;好意的狂,“狂者進取”(《論語·子路》),狂者是向前的、向上的。

    “蘇辛詞中之狂”(王國維《人間詞話》),六一實開蘇、辛先河。

     或以為蘇、辛豪放,六一婉約,非也。

    詞原不可分豪放、婉約,即使可分,六一也絕非婉約一派。

    胡适以為歐陽修詞承五代作風,不然。

    大晏與歐比較,與其說歐近于五代,不如說大晏更近于五代,歐則奠定宋詞之基礎。

     若說大晏詞色彩好,則歐詞是意興好。

    如其《采桑子》: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亂蜂喧。

    晴日催花暖欲然。

     蘭桡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

    水闊風高揚管弦。

    清明上巳西湖好,滿目繁華,争道誰家。

    綠柳朱輪走钿車?遊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嘩,路轉堤斜。

    直到城頭總是花。

     中國詩偏于含蓄、蘊藉,西洋詩偏于沉着、痛快。

    詞自五代至于北宋,多是含蓄。

    “二主”(南唐“二主”李璟、李煜)沉着而不痛快,此蓋與時代有關。

    (南宋稼軒例外。

    )六一以沉着天性,遇快樂環境,助其意興,“狂”得上來。

     “江碧鳥愈白,山青花欲燃”(杜甫《絕句二首》之一),語意皆工,句意兩得。

    六一詞“晴日催花暖欲燃”(《采桑子》),或曾受此影響,而意境絕不同。

    “江碧”二句是靜的,六一詞是動的;一如爐火,一如野燒。

    吾人讀古人作品當如此。

     “清明上巳西湖好”一首,前半阕蓄勢,後半阕尤佳。

    此所謂“西湖”,指安徽颍州西湖。

    (現在西湖都成平地了,一點水也沒有了。

    )六一此首調子由低至高,是動的、熱的,靜中之動,動中之靜。

    韋莊有詞: 綠槐蔭裡黃莺語,深院無人春晝午。

    畫簾垂,金鳳舞,寂寞繡屏香一炷。

    碧天雲,無定處,空有夢魂來去。

    夜夜綠窗風雨,斷腸君信否? 靜中之動。

    六一詞是動的、熱的;韋莊詞是靜的、冷的,靜中有動。

    “綠槐蔭裡”是靜,“黃莺語”是動。

    靜中之動偏于靜,動中之靜偏于動。

     能說極有趣的話的人是極冷靜的人,最能寫熱鬧文字的人是極寂寞的人。

    寫熱烈文字要有冷靜頭腦、寂寞心情,動中之靜。

    或者說熱烈的心情,冷靜的頭腦。

    因為這不是享受,是創作。

    隻作者自己覺得熱不行,須寫出給人看。

    無論色彩濃淡、事情先後、音節高下,皆有關。

     六一詞調子由低至高,隻稼軒一人似之。

    六一詞能得其衣缽者,僅稼軒一人耳。

     六一亦有其寂寞的、靜的詞,不過靜中仍是動。

    如《采桑子》: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

    垂柳欄杆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栊。

    雙燕歸來細雨中。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

    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