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講 唐人詩短論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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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唐五言古 作五古比作七古難。

    宋人對五古已不會作。

    宋人蘇轼、黃庭堅對唐人革命,而蘇、黃之五古甚幼稚。

    餘對古人之作少所許可,而亦多所原諒。

    因自己寫作,知寫作不易,但對宋人五古,尤其是蘇、黃,特别不原諒,他們似乎根本不懂五言古詩的中國傳統作風。

     作五言古詩最好是醞釀。

    素常有醞釀、有機趣,偶适于此時一發之耳。

     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一):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袅袅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琵琶行》詩意畫 味厚極了。

    末四句之意思——大自然永久,而人生有盡——絕非其在作詩時才有,是早有此意,經過醞釀,适于此時發之。

     五言詩必有神韻,而神韻必醞釀,有當時的機緣,意思久有醞釀。

     張子壽(九齡)“蘭葉”一首(即《感遇十二首》其一),作壞了: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栖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淺薄,不若“孤鴻”一首(即《感遇十二首》其四):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

     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巅,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

     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

     沉着,厚。

    中國韻文非不能表現思想,“蘭葉”一首表現不佳,因除思想外,沒有文字之美。

    “孤鴻”一首,唯末二句好。

    陳子昂“蘭若生春夏”一首,末四句是思想,而餘音袅袅。

     二詩眼中之草 人無不受外界感動,而表現有優劣。

    技術之薄尚乃淺而言之,深求之則有詩眼問題。

    有“詩眼”可見諸“相外相”,可見如來。

    (詩心是根本,與外界發生關系,則眼、耳、鼻、舌、身五根,除“肉”外尚須有“靈”,看到虛妄即看到真實。

    )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别》) 此首可為白氏代表作。

    草随地随時皆有,而經白氏一寫,成此不朽之作。

    用詩眼看去,此四十字每句是草,然是詩眼中之草,不是肉眼中之草,與打馬草所見自不同。

    彼為世谛,此為詩義(谛)。

    以世谛講,打馬草喂馬,是,而非詩。

    白氏以詩眼看,故合詩谛,才是真草,把草的靈魂都掘出來了。

    (餘在《“境界說”我見》中,曾講詩之“因”與“緣”。

    ) “離離原上草”,“離離”好,若一般人寫,或寫“高高原上草”。

    “一歲一枯榮”句是白樂天拿手。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二句是唐人拿手。

    作五言詩必有此“野火”二句之手段,二句說盡人世間一切,先不用說盛衰興亡,即人之一心,亦前念方滅,後念方生,真是心海,前波未平,後波又起,波峰波谷。

    白氏用詩眼看,故寫出一切的一切。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寫草之精神;“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是寫草之氣象。

    後二句“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用《楚辭》“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招隐士》),稍弱,然尚好,不單說草,有人。

     虛妄不滅,真實不顯(不顯不是無)。

    詩人第一須打破(看破)“妄象”,然後才能顯出真的詩。

     或曰:“境殺心則凡,心殺境則聖。

    ”“殺”者,壓倒也。

    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此便是“心殺境則聖”。

    而“殺”字不如“轉”字,“心轉物則聖,物轉心則凡”。

    轉煩惱成菩提,煩惱與菩提并無二緻(情态),“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是煩惱,即菩提。

    有轉心則不為物所支配,否則為物支配,即煩惱皆來,俱成凡夫。

    學文與學道同理,學文亦須心轉物(文與道又有不同,唯方法同。

    俟後詳言)。

    白樂天之“草”有詩心,心轉物則聖。

    心如何借緣(外物)而生,緣助因成,必其可以成,然後有助。

    因與緣不是對立,不是有此無彼,心物皆有而打成一片。

    故“境殺心”、“心殺境”之“殺”不如“轉”字,心與物相輔相成,轉煩惱成菩提,此方是成功境界。

     三唯美詩人韓冬郎 唐朝兩大唯美派詩人:李商隐、韓偓。

    晚唐義山(李商隐)、冬郎(韓偓,字緻堯,小字冬郎)實不能說高深、偉大,而假如說晚唐還有兩個大詩人,還得推李、韓。

     李義山《登樂遊原》: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如同說吃飽了不餓,但實在是好,我們一讀便感到太陽圓圓的,慢慢地落下去了,真好。

     又如韓偓之《幽窗》: 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

     一念便好,蓋不僅說“香”是香,便連“江”字、“橘”字亦刺激嗅覺,甚至于字亦鼻音。

    “齒軟越梅酸”,啊,不行,不得了,牙倒了,蓋多為齒音,刺激牙。

    此非好詩而好,便是因詩感好。

    現在新詩也許以意境說未始不高深偉大,但總覺詩感太差,尤其字音。

     韓偓《香奁集》頗有輕薄作品,不必學之。

    李義山為其世伯,義山有時亦輕薄,韓詩蓋受義山影響。

    或曰:韓氏詩有含蓄,其詩有句曰“佯佯脈脈是深機”(《不見》),含而不露之意。

    其輕薄不必提,即含蓄亦不必取韓。

    然其《别緒》中間四句真好[126]: 菊露凄羅幕,梨霜恻錦衾。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中國詩寫愛,多是對過去的留戀。

    寫對未來的愛,對未來愛的奮鬥,是西洋人。

    中國亦非絕對沒有。

    “十歲裁詩走馬成”[127](李商隐語)的韓偓此詩所寫即是對将來愛的追求。

     一篇好的作品當從多方面講,多方面欣賞。

    “菊露凄羅幕”,五字多美;“梨霜恻錦衾”,太冷,是凄涼,本使人受不了,但這種凄涼是詩化了的、美化了的,不但能忍受且能欣賞。

    說凄涼,其實是痛苦,但這痛苦能忍受,便是把它詩化了、美化了,且看到将來的希望了——反正我得好好活着,“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天下最痛苦的是沒有希望而努力,這樣努力努不來,除非是個超人、是仙、是佛、是鐵漢。

    這上哪兒找去?人是血肉之軀,所以人該為自己造一境界,為将來而努力是很有興味的一件事。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