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先生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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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戰壘 聽夏承焘先生說詞,是一大享受。

    四十年前,在課堂上聽他說稼軒詞的情景,至今還曆曆如在眼前。

    夏先生說詞不用講義,娓娓而談,莊諧雜陳,課堂上不時爆發出歡快的笑聲,真使人有如坐春風之感。

    夏先生這種授課态度,與另一位授課的任心叔(銘善)先生的嚴肅正經大不相同。

    任先生是夏先生在之江大學時的老學生,被夏先生視為畏友,他曾勸夏先生在課堂上要嚴肅一點,夏先生卻說本性如此,無法改變。

     夏先生的說詞,潇灑從容,舉重若輕,能入而能出,能放複能收,如東坡之作文,“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得不止”,有水流雲起、觸處生春之妙。

    我覺得這正是切于詞境的最佳闡說方法,似乎詞中三昧,不如此則不能道破。

    夏先生本性為詞人,他以詞人之道說詞,宜其有從容自得之樂,且能以之感動聽衆,與人同樂。

    心叔先生平生專攻經學和小學,且生性剛直,不苟言笑,其講課之莊重嚴肅,亦正與其本性及所治之學相當。

     夏先生說詞的最大特點是善于深入地剖析詞境和體會詞心,他絕不“拆碎七寶樓台”,咬文嚼字,見小失大,而能由淺及深、由表及裡地引人入勝,把一個完美的詞境展示在你的面前。

    比如他說稼軒的《西江月》(明月别枝驚鵲),指出這首詞是詞人隐居上饒帶湖時,夜行黃沙道上的感受。

    上片寫晴,下片寫雨,而各有深淺主次之分和心情急緩之變。

    首句“明月别枝驚鵲”,寫夜空明月乍出,鵲兒見光驚飛。

    “别枝”者,離枝也,與蘇轼詩“月明驚鵲未安枝”同意,而非唐人“蟬曳殘聲過别枝”作“另一枝”解之“别枝”。

    先生所說切合情景,故能片語解紛。

    次句“清風半夜鳴蟬”,雖在夜半,蟬鳴不止,可見天氣十分悶熱,則為下句寫雨作伏筆。

    “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二句,為上片主筆。

    夜半無人,“說豐年”者,既不會是農人,也不是詞人自言自語,而是随着稻花香四溢的那一片蛙聲!這種側面烘托之法,比正面抒寫對豐收的喜悅更為生動而深刻。

    下片寫雨和遇雨心情,極有層次。

    “七八個星天外”,寫雨前空中起雲,密布的雲層中透漏出幾顆星星,預示未雨而已有雨意。

    “兩三點雨山前”,寫夏天陣雨初來景象,數點飄灑,滂沱随至,它不同于春雨之随風潛入,悄然無聲。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寫行人遇雨的心情,先是焦急,驟雨急至,急于找一個避雨的地方,記得在那土地廟樹林邊有一爿鄉野茅店,可以去避避雨,歇歇腳。

    于是急急忙忙過了溪橋,那盼望中的茅店果然出現了,其心情的欣喜也可想而知。

    “路轉”也正是心情由焦急而向欣喜之轉折,由此一轉而戛然收束,則使詞情跌宕而生波瀾。

     這類小詞,看似平淡無奇,先生卻善于把詞中的意象貫串起來,提挈意脈,于無字處看出内在的關聯和情感的邏輯,從而把一個完整的意境再現出來。

     這種善體詞心、善解詞境的說詞功力,來自先生深厚的詞學修養和文史底蘊。

    他撰有《唐宋詞人年譜》,熟悉唐宋詞名家的身世遭際和創作曆程,知人論世,善于把詞作放在一定的時空坐标上進行觀照,又能結合自己豐富的生活體驗進行印證和想象,還能毫不費力地征引前人的作品參互比較,因而使人感到切理餍心,既熨帖深刻,又親切有味。

    如先生說稼軒《清平樂》“醉裡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即與通常以“醉裡”謂詞人帶醉者有異,而謂詞人聽到有人帶着醉意用柔和娴婉的吳音在交談,初以為是一對青年男女在談情,定神一看,卻發現是一對白發蒼